华瑞风在七十岁以后会常常回忆起前妻秦玉妹。
玉妹过世的时候只有六十岁，过世的病因也叫人匪夷所思，居然是支气管哮喘并发。支气管哮喘居然会要人命，从入院到过世只有一个月，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五个孩子哭得昏天暗地几乎晕厥。大孙女华建心只有十五岁，也哭得肝肠寸断，这个自小离开父母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一直把奶奶当成妈妈，奶奶的离世对她的打击拒不亚于她的叔叔姑姑们。玉妹走的时候华瑞风也相当难过，尽管他们感情一直淡漠，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基本没什么来回话，没什么交流。但是毕竟共同孕育了五个孩子，共同经历了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难过。除了难过他也懊悔，他太忽视妻子了，他从没有关心过妻子，从身体到思想他都从没有关心过妻子。
他也很清楚孩子们都在怪他、怨他，孩子们肯定都认为如果不是他有了施红红这个小老婆，玉妹不可能总是不开心、总是哀怨。孩子们一定都认为玉妹的病是心病大于身体上的疾病，玉妹的死是由于长期的心情郁闷压抑导致的。
玉妹过世后，孩子们似乎都在一夜间成熟了。最小的女儿云英二十岁了，正读着大学，本来性格活泼好动，整天嘻嘻哈哈，走步路都不肯好好走，都是跳着走的。玉妹离开后她几乎包了所有的家务，还教十五岁的大侄女建心学做简单的家务。那时哥哥姐姐们有的结婚离家了，有的支援内地建设或读大学离开了上海，家里的常住人口就是华瑞风、云英和建心，大女儿圆英单位远，也只能一周回来一次。
华瑞风明显感觉到孩子们对他的敌意。虽然这个家庭一向是家长制的，一向是他说了算，他的话就是圣旨，孩子们一向是敬畏他的。但是在玉妹没有离开前，在后面的三个小的孩子还懵懵懂懂不知道施红红的存在的时候，孩子们虽对他又敬又畏，但还是爱着这个父亲的，尤其是小儿子和小女儿，对父亲充满了敬意和崇拜。现在他能感觉到孩子们的冷淡甚至还有恨意。云英虽然每天都帮他做完早饭才去上学，放学后又急着回家做晚饭。但是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原来看到父亲时的亲热劲完全没有了，只在万不得已时才叫声父亲。圆英也是这样，一周回来一次，还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要不对着妈妈玉妹的遗像掉眼泪，要不就拿着本书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还不如云英。
大儿子益民中专毕业后就支援内地建设去了河南信阳，在那里成家立业，再也不可能回上海了。二儿子子民也是中专毕业，总算留在了上海。但是自小活泼聪明、英俊开朗的子民在婚姻问题上跟家里较上了劲，主要是和他这个父亲较劲。因此父子间也相当疏离。老大老二都没有如他的愿考上大学，这在当年让他确确实实非常得不高兴。所以老大中专毕业在上海的一家工厂上班后，他就竭力推荐老大益民去支内，他原本的想法是，自己家里的成分不太好，益民又没有大学文凭。支内几年后回上海，吃过几年苦后，厂里一定会给他机会让他好好发展的。忠厚老实的益民被父亲的理论说服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益民去了河南，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回上海了。
很多年以后益民已经习惯了河南信阳的生活，忠厚老实、不善言辞的他很少在家书中抱怨生活的艰苦。有一年春节华瑞风携全家去河南探望刚生完第一个女儿建心的益民夫妇。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华瑞风和秦玉妹也被当年内陆地区的状况惊呆了，玉妹当场就落泪了，华瑞风随即在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感。如果不是他的提议和一再坚持，益民是不会离开上海的，他很难想象出生在上海，自小没有吃过一天苦的益民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这么多年的。随后的几天这种愧疚感一直深深折磨着他，后来有一天早上醒来，忽然听到孙女建心响亮的啼哭声。一个念头在脑中如灵光一闪地出现，把孙女建心带去上海抚养吧，给她最好的生活，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对儿子进行补偿。再说建心以后在上海成家立业后，父母要是有个什么事情来上海的话，也方便有个照应。
他把这个建议跟儿子儿媳谈了，他们起初不舍得新生的婴儿，后来华瑞风是这么说的：“益民、小霞，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孩子，但是你们这里条件实在太差，孩子想吃颗奶糖估计都难，更何况受好一点的教育。难道你们不想孩子有好的生活，好的发展吗？在上海我可以为她请保姆照顾她，为她提供最好的食物，送她去重点小学学习，将来让她读大学。建心是我的第一个孙女，跟着爷爷奶奶，你们绝对放心。”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益民是完全相信父亲的经济能力的，也相信一向很疼女孩的父亲是肯定会把建心当珍珠宝贝一样疼爱的。从没有离开过信阳小县城的妻子小霞听到气度不凡的高级工程师公公这样承诺，也早就被折服。华瑞风继续说：“再说，从长远考虑建心将来在上海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你们夫妇在上海也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方便很多。”听到父亲为他们夫妇想得这么周到，益民夫妇除了感动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异议。
就这样五个月大的华建心跟着爷爷奶奶来了上海，在上海爷爷华瑞风绝对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为她专门请了保姆，托了关系开了后门送了礼专门为她订了两瓶牛奶，在那个物资缺乏的五十年代，一天两瓶牛奶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华瑞风是真宠爱这个孙女，尤其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明，一向对子女很严肃的他再也做不到对建心严肃，整天囡囡、宝宝、心肝地叫个不停。小时候的建心也确实是个可人儿，长得可爱还聪明，学习从来就是轻轻松松还能拿第一。童年对华建心来说真的是如黄金般璀璨的，家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把她宠上了天，学校里老师们也理所当然地喜欢这个学习超好的孩子。
华瑞风看到建心成长得这么好，此时他对老大益民的愧疚感终于稍稍缓解。可是妻子玉妹呢，他欠玉妹的感情债估计此生是无法还清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