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很快就把对圣女的崇敬与期待变成了对千芷柔的敌意。从那日清晨开始。
在晨钟响第二遍、羽扇领膳设房的婢女送来早膳前,还是同往日一般,珞璆在院中合着晨间的水雾早练,紫陌合衣不着珠翠坐在廊下读书。
可早膳迟迟没送来,而珞璆已经收起青冥剑饮茶歇息,紫陌也合起书歇眼。
久等吃食不来,嫣然焦急的到院门外去瞧。这一瞧倒是瞧见以前在老夫人那里侍奉的红梨扶着一位头饰玲珑攒珠十二步摇,鹅黄百蝶穿花广袖云缎裙,步态婀娜如杨柳带风的陌生女子,身后跟着一众膳设房的婢女往纴接楼来。垂发之上小髻紧束,十二支步摇扇形排开,流苏自身后摇曳生姿。
嫣然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确实有一个天仙一般的姑娘真的真的真的往纴接楼来了。
嫣然先是很惊喜,不过很快就不开心了。本着“少主不喜院外的人来”的本意要去说明时,人已经到了她跟前,然后很自然的忽视了跟她行礼的嫣然。头也不回的跟她说:“不用通传了,我直接进去。”嫣然当时就觉得她非常傲慢无礼。可是谁让人家是主子呢。
而她很快就觉得,完了,少主会杀了她。可是她那里敢拦啊。她再笨,也知道这个垂着一半头发,衣饰华丽,气派非凡的姑娘是她昨天下午还跟颛夫闲聊的,少主当夜就说要来溆棻的,那个鼎鼎大名的九天玄女千芷柔啊!
可是转念又一想,凭少主那个德行,千姑娘很快就会被轰出来。嗯,一定会是这样。
实际上珞璆很早就讨厌她了。更何况她一点礼貌都没有,直接的冲过来行礼,让正在穿戴的二人同她大眼瞪小眼。
千芷柔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形,她今天晚上给洛氏请安的时候去迟了,洛氏都已经坐在堂上了。她那个表嫂再怎么样也都应该请了安了啊。谁又会想到这个时辰他们两个会在正堂更衣啊。
不过也只有千芷柔一个人尴尬的红着脸,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紫陌早被珞璆捂在衣服底下推到了屏风后面。珞璆则不紧不慢的拾掇他的衣冠。是羽扇及时垂下门厅的帘幕隔开了三人。
等到紫陌和珞璆都穿戴好,正儿八经的走出来了,还在那里行礼半蹲着的千芷柔起身已经款款低眉来到跟前,再行了个小礼,轻声软语道:“芷柔见过子瀚表哥,小嫂嫂。”
珞璆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少见的冷漠,连正脸都不曾给那千姑娘。
这是何等的厌恶才会让彬彬有礼的珞璆表出这个情来啊。紫陌想了想,挑拣了一个适当的礼回她,“远客到来,不曾相迎,却是我们的不是了。”
嫣然那个机灵劲儿,立马沏上热茶。跟着千芷柔来的膳设房侍女各自布食。
她与紫陌各自站正,千芷柔这才得以见到她这位小嫂嫂的真容,心里暗暗同自己比较:“她虽未着珠翠,不饰粉面,眉眼之间已尽是风情。这般佳人,难怪父亲告诫说表哥钟情的紧。也是有道理的。”
紫陌都很随意的坐下了,没想到千芷柔又站起来另外行了个小礼谦逊的说:“早有听闻子瀚表哥新娶之妻容貌可羞天上月,芷柔今日有幸一见,果真不俗。”
紫陌以绢拂面陪笑,也夸她容貌超脱。二人谈笑间倒是将珞璆置之一旁。寒暄一番过后,千芷柔才道明来意:“芷柔此来溆棻,本就叨扰。况昨日初来时,表哥与小嫂嫂在外游玩,未曾得见又是一憾。晚间时听得归音,又恐耽误二位歇息,故未来见礼。因着今早向姑母请安时,久不见小嫂嫂来,心中度着是否有恙,方才径直往纴接楼来。不曾想途中遇着红梨与羽扇领着膳设房的早膳往东殿来,便遣走为芜花苑送早膳的侍女,同羽扇前来。一来不耽误表哥与小嫂嫂进膳,二来得见小嫂嫂无恙也可心安,还望表哥与小嫂嫂恕芷柔冒昧之举。”
这一番话饶了不少弯,明着是想着小主的好,嫣然却觉得她在请安这事上话里有话。且话语间眉目柔情,视线不时扫过少主的脸,小主没在意,她却看的真真的。暗道:难怪早上去打水还听见人议论说千家有意溆棻少夫人之位,看来是真的。自此对千芷柔生出防备之心。
紫陌当然明白她话里头的意思。当听她说“请安”时,心下还是一惊。毕竟初初嫁与珞璆时,洛氏每日在佛堂前,就没受她前几天的安,后来更是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这一年过去了,也都成习惯了。千芷柔方才这么一说,当即立着一个与她不同的高度来,倒是让她更加清醒她自个儿在洛氏眼中的地位。
她正想找个措辞将此事搪塞过去,珞璆突然开口说:“既然膳设房已为芜花苑布食,我夫妻也不便耽搁千姑娘进膳。”说完冷脸唤羽扇:“羽扇,送客。”
珞璆下了逐客令。一声“姑娘”又撇清了二人之间的表亲关系。
千芷柔本来笑盈盈的脸顿时僵住,转瞬又笑着离开还没坐热的凳子,不失礼数的行礼告辞。
千芷柔这一来,珞璆倒想起一桩往事要同紫陌讲:“你可听过南疆洛家圣女的传闻?”
“芷柔姑娘吗?”
“那你可知我与洛家的渊源?”
“那,不是子瀚的外祖家吗?”紫陌夹起一块软金糕,想也没想的回答。
“对,但不全对。”洛璆解释:“母亲入溆棻之时,我那位舅舅尚是个黄毛小子。母亲成亲后与母家疏了来往,我也只知道外祖家有位舅舅。几年前我下南疆,查些事时无意间得知当年一些秘事。这其中一件便关于圣女传闻的。”
“子瀚这语气,像是有什么隐情。”紫陌不曾停下手上动作,只听语气就下了判断。
珞璆则托着碗,继续说:“我那位舅舅及冠之年看上了千家四小姐,好一番折腾才得以娶这位小姐过门,成亲之时方知这位四小姐早已与人定情,已结珠胎。不久事情东窗事发,外祖欲将四小姐沉塘,舅舅怜惜四小姐与腹中孩子,便想了九天玄女的法子,保全她母女二人。可巧的是四小姐生产那天,南疆水涝得以控制,连日的阴雨放晴。舅舅找来养鸟人放出七七四十九只彩雀,四小姐终于生下一个女娃,舅舅大喜,取名芷柔。外祖却不耻此事,不许那孩子随洛姓,入族谱,这才随了母姓。”
“原来还有这一桩秘事。子瀚说与我听,是想告诉我你瞧不上这位九天玄女表妹?”
珞璆夹起一块鲜嫩的白菜芯搁在紫陌的粥上,“阿陌,这就是那所谓的渊源……我曾被舅舅强塞了姻缘。”
紫陌听到这,明白了他这渊源,就是他同千芷柔中间曾有过姻缘的牵扯。之前珞璆叫她千姑娘,就是对她表出了态度,此时珞璆正是在同她解释,他和千芷柔没有关系。
她觉着珞璆这样子,甚是可爱?便起了逗他的心思:“所以是我强行断了你同千姑娘的姻缘咯?”
珞璆放下碗,用十分平常的语气说:“哦?阿陌认为不当断?”
紫陌也学千芷柔那番轻声软语来,“子瀚是有妇之夫。但与芷柔姑娘那般疏远,确实教人不快乐。”
珞璆挑眉:“你再说一次,我怎么?”
紫陌疑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子瀚与千姑娘那般疏远……”
珞璆倾身上来:“不是这句。”
紫陌:“哪句?”
珞璆:“我是什么?”
紫陌忽然明白:“是…”
珞璆倾身更近,追问:“我是有夫之妇?”
紫陌不好意思了,反问他:“难道不是?”
珞璆笑着坐正,说:“我与她本无血缘,她叫声表哥我也许会应她。可她叫了我表字,我不喜欢。”
真是能扯又能装!“不过一声表字,你就拒人千里?子瀚几时这样小气了。”紫陌笑他。
珞璆闻言筷子,严肃的说:“表字只有夫人叫得。”
即便如此,他的夫人,似乎也并未察觉千芷柔此来的威胁。大抵是那威胁的源头不是她心中牵挂罢。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有所欠缺。
至于那支笛子……按她的惯性,必然会将他送的东西转交二牛,倒卖换得银子。可奇怪的是,至今都没有听到她卖玉笛的消息。
颛夫的话响在耳边:“二牛处说夫人仍未有行动。许是夫人终于为主子的情谊所动。”
阿陌,是这样么?
“阿陌。”
“嗯?”
“近日似乎不曾听你吹曲?不喜欢那支笛子?”
紫陌的垮掉的神经突然觉醒一般,嗅到了珞璆话语中的危险。她有有些庆幸,那支笛子她犹豫许久还没有动作,仍留在身边?洛璆送她笛子,是因为她很宝贝的那支笛子碎了。现在珞璆话里的这份酸味自然不会是因为自己,莫非他是知道了先前那支笛子的事?
那支笛子是臻玟卿送的。他说:“夭夭,这是儿媒聘。虽然父母已经为我们定了亲,我也应该为你做些什么的。玉是平帝赏的,我磨了父亲好几日才要来。你看这笛子,是否很称手?我这双手,还算有些用处呢。”
臻玟卿。一个好远的名字了。
可是她还要哄着珞璆:“子瀚所赠之物皆是奇珍异宝,我唯恐损坏了去,那有的不喜欢的道理。”
“啪”的一声,珞璆手中的碗筷重重的砸在桌上。“阿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紫陌了。她就连借口,都挑的这样明显与推脱。
紫陌从珞璆的眼里捕捉到愤怒、气恼、还有狼狈。他甚少有这样的情绪。还是突如其来的。愤怒是因为她,气恼也是因为她,可是狼狈是从何而来?
她很快就意识到珞璆的不对劲。
思绪在脑中飞速的转动,搜索着方才言语中的不当之处,良久,无果。只好缓缓放下碗筷,眼睁睁看着珞璆拂袖离去。
她苦笑。难道真的越发蠢笨了,都已经猜不到他的情绪与心思。方才还调戏于她,怎么突然又变了?还是他的病,最近犯的勤了?“嫣然,让膳设房重做一份早膳给少主。”
嫣然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就知道那个千小姐来者不善,不然少主与小主好端端的聊天,怎么会突然争吵起来?
她二人之间的相处,当真奇怪。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其他的紫陌没想出个头绪来,但有一点确是顶要紧的——荷包。她现在一无所有,生存全仰仗珞璆。少主的欢心,有多重要,她怎么就给忘了呢。玉笛是怎么碎掉的。
她入溆棻做绣娘的第二年便被洛老夫人指给珞璆。她不是没有私心,毕竟少夫人这个位置,能周转的银钱能帮她牵动人脉查出真相。而这个位置有多少人挤破了头往上钻,却不曾想过。以致于方做了新娘子,就有人端了避子汤给她喝。避子汤让她自小娇养的身子机理受损,此事才被被珞璆查出来后私下里处置了。她也没往心里去,毕竟没有闲心思生儿育女。而真叫她机警起来的,是那次珞璆将将外出,她就被人下了情药,同一个昏迷的杂役关进了柴房。她迷糊中摔碎了玉笛划破手掌才维持了半分清醒。也是那人错算,已经出了山门的珞璆突然折回,救下了她。再醒转时,就听嫣然说珞璆将杂役关进了苦吏所,且当着溆棻众人的面处死了给她下药的绣娘,扔下了山门前悬崖的急湍之中。
当时手掌划的深,落下了疤痕,此刻还能隐隐的感觉到疼痛。这一切使得她明白溆棻的岁月,有多艰难。
那支玉笛和身上的玉佩是她带在身边唯一的东西了,那一碎,她也只有一只不值钱的白玉佩了。
紫陌垂下握着绣绷的手,将眼睛从院中舞剑的珞璆身上收回来。“溆棻。”像是呓语,又像是肯定。仿佛这两个字,这个地方,都在冥冥中,牵引她往来归去。
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呢。紫陌不禁拿起腰间的白玉佩。
青冥剑杂乱的划过十二芳树,剑气带下片片青叶,划过花丛,挑起芬芳的花瓣。剑法杂乱无章。剑锋指向窗边的紫陌时,她在把玩手中的白玉佩。他眼前忽然闪现他初遇紫陌的情形。
那个杨柳依依的日子。
他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被白惑救下,养在玖琦阁中时,曾见过她一面。
珞璆记忆中的少女,那时天真活泼,顾盼神飞。
他在楼上,她在窗下。街道上的喧闹的行人,和河中的莲花灯。少女彼时是蹩脚的少年装扮,身旁跟着个青衣郎君。他的视线竟屏蔽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跟着她从街头到结尾,从黄昏到夜晚。
青衣郎君送她白玉环佩,她很开心。
青衣郎君是她的未婚夫,臻玟卿。
剑法又是一番破碎。
若不是两年前那件事,只怕他二人,至今无缘玉笛是臻玟卿送的,玉佩也是臻玟卿送的。两件东西都是他心里的孽障。挥之不去,忘之不能。
两年,不过是两年而已。
她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淡漠的人,没有挚爱的人,没有一定要得到的东西,唯一非做不可的事,是为瑶家平反。
传膳回来的嫣然偏头看了看出神中的紫陌,撇嘴;偏头看了看舞剑的珞璆,撇嘴;看了看立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颛夫,撇嘴。这两夫妻真是奇怪啊奇怪。这个颛夫竟是如此冷漠。
汗水挥洒几遍,珞璆心中烦闷有所疏解。好像理智才施施然回到脑中。
似乎近来思绪十分混乱,情绪也很不稳定。
他很久没有发病了。但是从南疆回来以后,他很容易同紫陌发火继而控制不住。上次在竹舍也是,还误伤了紫陌。那这次呢?
追究原因,是他吃了紫陌的无名醋。是千芷柔的出现引发了他那番患得患失。但方才竟然控制不住对紫陌发火。
不,是千芷柔身上的香味。
他神智现下确实不大清明。但是看来母亲的动作,已经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