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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贵仪恭敬

“看来这件事已非本宫一力处理方可解决。”皇后阴沉着脸说道,语气极为严肃:“池夏,眼下多半已退朝,你去将皇上请来。”

“是。”侍立在皇后身旁的池夏一张鹅蛋脸,眉梢细长如风中丝帛,双剪秋瞳如一波春水,牙齿白亮呈清爽姿态,年纪不大,但也显出雅容颜色。

她一出椒房殿的门槛,婉妃便出言劝道:“皇后娘娘,您身怀六甲,只怕不得分心,还是安心养胎为好。贤妃手持协理后宫之权,此事不若交由贤妃处理。”

“敢问宁妃娘娘,不知系何处发现了碎片与人偶?”我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只觉得此事绝非咒诅我这般简单。

宁妃此时已然落了座,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本宫的库房外。”

“可,花瓶不是已经被娘娘您赠予了张顺成?如何碎片会在雪霜殿的库房外被找到?”何淑容忽然问出来。

婉妃亦深思熟虑道:“是啊。此事当真匪夷所思。”

一宫正殿的库房不同于侧殿,因为一宫正殿主位所用,格外宽敞。我曾至珈茗殿的库房看过,里头四四方方,朱漆砖石堆砌而成,约莫六丈宽,二丈高,每一面墙上开了四扇并列大窗户,每一面窗上皆装了九根铁条,日光投入,将库房照得透亮彻底。铁条安得极高,间距极小,只够人伸进一只手来。

每一宫正殿的库房皆如此格局。

“此事还是请张顺成解释吧。”说着,宁妃轻晃晃瞥了跪在椒房殿金砖地上的张顺成一眼。

“当日,嫔妾砸碎了花瓶后,然则吩咐了紫芍将碎片收拾好。”张顺成吓得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哀求道:“皇后娘娘,嫔妾当真不晓得碎片如何会到了雪霜殿的库房。直到今日清晨,嫔妾想着与于婕妤一道来给您请安,途径库房,这才发现碎片和人偶。”

“皇上到。”门外响起了尖锐的通报声,似刺破了天际。

皇帝一迈入椒房殿的门槛,开口便是一句,语气森冷,“朕的后宫中怎会有巫蛊之术?”

待到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忙起身行礼,“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后你便坐着吧,这些虚礼便免了。”皇帝急忙按住皇后,示意她坐在正座上,自己挨着她坐下来。

众人这才入座。

“皇上,宁妃在雪霜殿的库房外发现了一只人偶。”皇后解释道,一边示意宁妃取出人偶。

待到绵贞得了指示,自袖中取出人偶,众人这才瞧见人偶上有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白纸条,被三四根银针定住,恰好位于心脏部位,头顶亦如此。

皇帝一见人偶便沉下了脸,似笼上了一层阴霾,重重一拍把手,强忍着怒火道:“怎的会有此等事宜?”说着,皇帝转向了贤妃。

贤妃急忙起身请罪道:“妃妾协理后宫,未能及早得知,有损皇上威严,还望皇上赎罪。然则,妃妾先头当真未曾听人说起有此等事宜,是而经验不足。妃妾甘愿受罚。”言毕,贤妃在皇帝面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贤妃如此言论,皇帝怎好严惩,只得缓和了语气道:“此事亦非你所能料到。”

“谢皇上关怀。”贤妃感激涕零。

“皇上,嫔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婉妃忽地起身回禀。

众人皆微微惊讶,皇帝亦愣了片刻方道:“你说。”

“人偶上的纸条若嫔妾未曾猜错,只怕是新上贡的宣纸,质地晶莹而结实,可谓名列第一。”婉妃侃侃而谈道。

此时,皇后方醒悟过来:“婉妃所言不假,当真新上贡的宣纸。如此说来——”说着,皇后看向皇帝,语气惊讶道:“当日,皇上你尽数平分给了妃妾与贤妃。妃妾并未送人。自然,唯有妃妾与贤妃有此物了。只不知贤妃是否送了人?”言毕,看向贤妃,眼神闪烁不明。

“这——”贤妃看向我,眼神略带失望和痛心。

顺着贤妃的视线,皇帝不解地问道:“贤妃你为何盯着林充华?”

“妃妾想起当日——”贤妃极为难地看着我,吞吞吐吐道:“林充华侍寝翌日,妃妾曾给贵人送过新上贡的宣纸,亦只赠予她一人。”

“什么?”玉妃极其吃惊地叫起来,语气极为幸灾乐祸,“难道说林充华自己咒诅自己来嫁祸张顺成?”

“林充华是聪明人,只怕绝非如此。想来,或许是张顺成自己所为。”婉妃替我辩驳道。

我心下微微一动。

“那可未必。”张顺成忽地转向我,冷冷道,目色极为寒戾,“宫中与林充华要好的唯有林顺华、孔良人与钱承徽、王宝林,她们是最有可能知晓林充华的生辰八字的。而我与林充华之间的关系众姐妹皆心知肚明,尚且比不上钱宝林,我如何能得知林充华的生辰八字?当日,林充华还特地为了钱宝林出言维护呢。我如何能得知林充华的生辰八字,继而咒诅她呢?”

“哦?”玉妃颇为好奇地问道:“不知何时何地林充华为了王宝林出言维护?”

“恰好是入宫第一日,菊花园中。”张顺成嘴角一抹冷笑与讥讽,瞥了我一眼,道“她们既与你交好,自然知晓你的生辰八字,亦不会行这厌胜之术,我更不会。”

“说得是。据闻,当日张顺成本扶着洛掌制回尚功局,可惜遇上了于婕妤,一时倨傲受罚。彼时,林充华并未出言相劝,可见是与张顺成面和心不和。”玉妃对着我的眼神极为嚣张跋扈。

“林充华,此事当真?”闻言,皇帝转向我,目色肃然,沉着声音问道。

我心下一咯噔,急忙离座行礼道:“还请皇上明鉴。嫔妾虽与张顺成言论不和,但绝无陷害一事。大家都是一同入宫的姐妹,难得相识相处,嫔妾亦无理由非要陷害张顺成。巫蛊之术历来严惩罪魁祸首,若当真嫔妾所为,以此来陷害张顺成,何来理由?嫔妾不过与张顺成言论不和罢了。还请皇上明鉴。”

“无人可作证你对张顺成仅仅言论不和而已。”玉妃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出声道,死揪着我不放,语中尽是幸灾乐祸之意,“万一你与张顺成有所过节,而旁人又不晓得。若如此,该当如何?”

“若当真如此,敢问张顺成——”我转向在一旁看戏的张顺成:“我可与你有深仇大恨的过节?”

“自然有。”张顺成忽地转向皇帝,下跪行礼道:“皇上,唯有嫔妾先于众姐妹侍寝,且当日被招幸三日,想来便是如此,林充华记恨在心,是而有所作为。远的不说,单凭皇后之言,除了皇后与贤妃,旁人无此机会接触宣纸。而皇后的并未送人,贤妃又只送给了林充华,可见宫里唯有林充华有机会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继而栽赃嫁祸。”

说着,张顺成泪汪汪道:“皇上,当日嫔妾虽与于婕妤不和,但经此责罚,已明白自己所犯过错,并无嫉恨之意,实乃罪有应得,不曾怪罪林充华半分。”

“皇上,嫔妾当真不曾有此作为。”看着皇帝愈加严肃的神情,我急忙跪下道:“嫔妾生辰八字从不曾告知她人,何来咒诅一说。哪怕是钱姐姐与孔姐姐亦不曾说过。王宝林虽与嫔妾有过言论,不过萍水相逢罢了。渘姐姐更是与嫔妾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敛敏、密安亦起身,异口同声行礼道:“启禀皇上,林充华着实不曾告知嫔妾生辰八字。”

“皇上,既如此,不若将妃妾赠与林充华的宣纸取来一瞧。”贤妃出言道。

“好主意。”思忖片刻,说着,皇帝转头吩咐道:“秦敛,你往听月馆取宣纸来。”

“是。”秦敛答应着,喏喏去了。

待到内侍捧着盒箱归来,打开一看,秦敛面色微微一变,回禀道:“皇上,这里头的宣纸并不曾少一张。”

“什么!”张顺成叫起来,极为惊讶:“怎么可能!你一定数错了,你再数数。”

秦敛看向皇帝,皇帝神态放下心来,口中吩咐道:“秦敛,你再点点看。”语气微微松懈了不少。

我的心原本随着秦敛清点的动作一起一伏,待到秦敛说出“一张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皇上,定是哪里出错了。秦内侍不妨再清点一次。”张顺成不依不饶道。

“皇上,眼下事实明确,这人偶上的宣纸绝非林充华自贤妃处获得。”黄昭容微微缓气道,面色苍白,神色虚弱。

此时,我才留意到黄昭容方才一直静静地坐着,不曾出过只言片语。

“不过——”

张顺成尚未言明,便被皇后冷冷打断了,“张顺成,早先你为了一条项链大闹后宫,此刻本宫未计较你不敬本宫主位的罪名已然仁慈,你现下既受皇恩,理当明白家和万事兴。皇上,此事皆因妃妾管教不严,还请皇上赎罪。”

皇后跪倒在地,泪眼汪汪,水灵灵地泛着波动,别有一种风韵,似一朵洁白的茉莉花,散发出极为清淡的香气,纷纷扰扰间将人包围住,轻盈柔软,紧迫却又松垮,只摆脱不了纠缠,心中漫生出哀愁痛感,期期艾艾,极为怜悯,将人的泪珠儿催下,似一面南海珍珠帘,水润之色极为圆滑,尽是粉色晶莹,却又极为清白,显得澄净无暇。

“皇后所言不错。”皇帝扶起皇后赞同道,继而转向张顺成,板起脸来,“顺成,你今日着实荒唐,死咬着林充华不放。你暂且在妲霁阁待三个月,每日抄录一份道德经,罚俸两个月。”

张顺成瞬间便如一朵合欢花纷飞落下,死瘫如烂泥,任人践踏。玉妃面上不忍,意欲求情,却也碍于贤妃之面不敢出声。

“泽儿,今日你受惊,委屈了,亦难为了你们姐妹情深。”安慰着,皇帝温柔吩咐道:“秦敛,传旨后宫,晋林充华为贵仪,林顺华为庄嫔,孔良人为贵人,赐号‘懿’,钱承徽为宝林。”

椒房殿内,在张顺成远去的身影之后,众人纷纷祝贺我们四姐妹。然而,我却留意到一旁的于婕妤乜着另一处的黄昭容,嘴角带着一抹无声无息的浅笑,极为痛快。

顺着她的目色,此刻,黄昭容看来愈加憔悴了。可惜,皇帝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黄昭容身上,只一心喜悦地看着我,当真令人心寒。

“真是恭喜四位妹妹了,当真可喜可贺。”皇后在正座上对我们四人祝贺道。

“都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我们恭敬行礼道。

“好了,今日闹了这般久,皇后也该累了。”皇帝对皇后体贴道。

皇后顺着皇帝的意思,对我们微微一笑道:“那本宫就不虚留诸位妹妹了。”

待到出了椒房殿的大门,走在我面前的黄昭容已然摇摇欲坠,身子虚弱不堪。我急忙扶住黄昭容,关切问道:“黄昭容,你可身子不适?”

“无妨。”黄昭容身旁的令人蕊儿已然接过手。

蕊儿样貌虽傅粉施朱而只显得清秀俊气,亦有动人之处。

“可,黄昭容您的脸色仿佛——”

我不忍说下去,心下亦极为疑惑,当真今日之事令黄昭容如此憔悴?觐见妃嫔之日,黄昭容尚且温柔嫣丽,如何此刻······

“无妨。不过近几日劳心劳力,面容憔悴了些,叫林贵仪见笑了。”黄昭容面上安然言论着,虚弱的脚步踏出了凤仪宫的仪门。

仪门口,我身旁的渘姐姐、密安、敛敏对我低声言语道:“妹妹,我身子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好。”我温和回应道。

今日之事,纵然是我亦疲惫至极。一大清早便被人吵闹不已,一个不留神更被人诬陷是我自行巫蛊之术,祸乱后宫。

当真惊险危及!

“黄昭容,不如嫔妾先送您回去?”我往前赶几步,对黄昭容道。

“好。妹妹有心了。”淡然一笑后,黄昭容由茗儿、蕊儿二人搀扶着,艰难一笑,独自远去,身形极为单薄,摇摇欲坠。

茗儿年纪沉稳,眼睛分外传神,肤色白皙却身形消瘦,一脸的精练,一看便知干练非常、沉稳不惊。

一路风景如画,似一位身姿曼妙的舞女飘摇在风中,如飞燕乘风驾云,温柔可观,幻彩流霞。

然而闲言碎语间,我却忽地明白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宫廷琐事。

“今日可算是亏了皇后娘娘,不然,只怕嫔妾难以脱身了。”半途中,我庆幸道。

“妹妹何出此言?”黄昭容虚弱一问,近乎喘不过气来。

“张顺成所言所行,字字珠玑,可见一早便算好了分寸。若非皇后娘娘及时出言,只怕她不会如此善罢甘休。”我解释道,目色疑惑起来,诧异黄昭容看不透此理。

“皇后自是贤良淑德。然则,妹妹有没有想过,为何张顺成会如此大意地打碎宁妃赏赐的花瓶?”黄昭容清然一笑。

“这——”我一时语塞,踌躇起来。

“本宫与你说句实话吧。当初多亏了皇后,宁妃才得以径直位列三妃之一。”黄昭容淡淡道。

“娘娘,您的意思是,宁妃与皇后是——”我难以置信道。

“不错。”黄昭容虚弱地点点头,“只怕碎片与人偶皆是皇后一党所为。”

“这——”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道:“难不成,系皇后与宁妃她们利用听月馆的眼线,得知贤妃赠予了嫔妾新上贡的宣纸后,这才动了念头,借皇后的宣纸写上嫔妾的生辰八字,用以咒诅?”

“想来自是如此。”黄昭容点点头:“张顺成牵涉其中,纵然不能扯你下水,亦可消减她的恩宠。据本宫所知,当日玉妃尚未入宫之时,后宫皇后专宠。直至玉妃入宫,局面这才分为掎角之势。”

“张顺成与玉妃为伍已然众人皆知。因此,一旦扯下张顺成,玉妃亦受其害。若非嫔妾的宣纸不曾少,只怕······”我惊讶道,语气愈加惊恐,身体愈加寒冷起来,。

“如此一箭三雕之事,皇后的能耐可见一斑。”黄昭容哀叹一声,摇摇头道。

“玉妃与张顺成暂且不论,皇后如何会对嫔妾有此敌意?”我不解地问道。

“这,只怕皇后天性如此。”思来想去,黄昭容郑重道,面色愈加虚弱起来,似春日的柳絮飞雪,缥缈无依,迎风荡漾,纷飞不止罢了。

“皇后身怀六甲,自是有慈母之心。何况,嫔妾并未得罪皇后呀?”我愈加不解道:“皇后如何会视嫔妾为劲敌?”

“皇后身边的汐春、池夏、沿秋、沉冬自是与她一丘之貉。”黄昭容冷冷一笑道,雪白的面色愈加清冷如冰。

茗儿在一旁解释道:“回禀林贵仪,奴婢有一好姐妹,名唤垣曲,与奴婢同乡,在凤仪宫当差,时有来往。当日,垣曲告知奴婢,为着上的茶烫了三分,皇后当着凤仪宫所有宫人的面将上茶的内御杖责致死,最后拉倒乱葬岗,正是沿秋、池夏亲自动的手,硬生生将人的脊梁骨打断。一命呜呼前先是灌下一碗哑药,接着倒上一碗浓烈的辣椒水,连凄惨哀叫亦不能够。还有几个小内御因为不当心冒犯了敦皇后,竟被皇后拉去乐善堂,最后亦是死得极为凄惨。”言止至此,茗儿已然红了眼眸,语气哽咽,“奴婢先头曾陪同垣曲至乐善堂探视过那些宫人,一个个血肉模糊,脸庞都瞧不清。”

“当真看不出来,原来皇后尽是如斯残忍无情。”我震惊地惋惜道,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只怕死在她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初灵亦在一旁强自压抑着哽咽道:“回禀主子,奴婢亦有姐妹在凤仪宫当差,名唤贞贤。那日,她亲眼目睹皇后用砒霜毒害了五十名犯了小错的宫人。那些宫人死后,贞贤曾偷偷去看过,口鼻尽是乌黑的脓血,皆是被毒死的。”

我顿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初灵极为艰难地继续说道:“谁料未离开乱葬岗,便被皇后身边的汐春发现了,硬是被活生生灌下了毒药。”

初灵拭去面颊上滚落下来的热泪,哽咽着继续道:“奴婢当日得了空,找了贞贤,后来听闻皇后处置人,便与贞贤一同去了乱葬岗,奴婢彼时走得慢,又有土堆掩护,是而存活至今。贞贤却是······彼时奴婢看着沿秋领着人将贞贤硬生生毒死,自己眼睁睁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初灵已然泣不成声。

就在我心思沉重之际,耳畔闻得黄昭容客气一笑道:“有劳妹妹,送到此处即可。”

我一抬头,遥遥瞧见不远处便是寿和宫。

“好,那嫔妾先行回去了。”我行礼如仪道。

一路上,初灵默不吭声,我亦无言以对。

待回了听月馆,我舒下一口气,躺在东暖阁窗下的紫檀木七彩雕竹报平安朱漆描金贵妃榻上,抱着五香千瓣彩菊鹅黄软枕,任凭初灵、末灿轻轻敲着我的双腿。

“初灵,你说今日的人偶到底系何人所为?”眼瞧着初灵缓释下来,我哀叹一声,目视半空,抚着彩菊花瓣悠悠发呆道。

“娘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初灵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

“你说。”我漫不经心地听着。

“其实,在将盒箱取出交与秦内侍之前,奴婢曾亲自清点过。”

待到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初灵目色郑重道:“实则少了一张。”

“什么?那怎会——”我难以置信地直起身子道:“如何秦敛会——”

“奴婢亦是昨日遇见一位同乡,他偷听到皇后与宁妃的对话,这才明白借人偶一箭双雕一事:纵然不能拉张顺成落水,令她失宠,亦可连累上您。于是,他自椒房殿库房中偷了一张来,交与奴婢。”

“此言当真?”我诧异万分地问道:“我并没有威胁皇后的地位啊。”

“主子,您错了。”末灿在一旁听了,皱起了眉头,反驳着娓娓道来:“据主子您前头所言,初次觐见妃嫔之日,皇后的言谈实在可疑,亦可听出来日后您对她们的胁迫更甚。张顺成不敬于婕妤自那日洛掌制受伤,而您不曾出言相劝之日起,众人便皆知您与张顺成之间的恩怨。且张顺成受宠以来,性情日渐跋扈。此番借张顺成来除掉您,当真如初灵所言,实在是一箭双雕。何况,即便皇后现下不出手,只怕依选秀那日贤妃娘娘对您的关注及近几日对您的照顾,皇后亦迟早会出手。”

我听了,怔怔了片刻,方微微夸赞道:“入宫这些日子,末灿你可算是学到了皮毛。”

“哪里。”末灿听了,面色微微泛红,有些难为情。

“初灵,你的那位同乡系何人,他如此行径,来日被皇后知晓,只怕不得存活。若有机会,我尽力将他要过来。”

“回主子的话,他名唤昌直。”我忽地想起一事来,转头,对着外头吩咐道:“对了,小桥子,你可查清了恭敬殿下一事?”

小桥子应声入内,行礼道:“启禀主子,奴才只查到恭敬殿下是一名唤曲泽的宫女所出,且难产。自恭敬殿下落地起,她便香消玉殒,死后亦无追谥。然,皇上却是特意命皇后好生照看这位皇子。”

我若有所思道:“如此一来,倒是与贤妃所言不假。”

思量片刻,“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我疑惑追问道:“我入宫这么久,若非当日贤妃所言,只怕无处可知这么一位皇子。”

“回主子的话,恭敬殿下被养在凤仪宫的甘泉厅,甚少出门。”

我沉吟片刻,挥手道:“罢了,你下去吧。”

“主子可是要见一见这位皇子?”末灿力道不轻不重地捶着腿,在一旁问道。

“有何不可,我身为他庶母,总要拜会拜会。”我无谓道。

“可,主子,一个不得宠的皇子,何须您如此费心?”初灵疑惑不解道,自抹雾手中给我端来了新鲜牛乳做的奶酪,乳香四溢,令人口生津液。

“不得宠?”我嗤笑一声,取了一条奶酪送入口中。

“难道不是么?”初灵愈加疑惑。

“若当真不得宠,如何交由中宫抚养?随意放养在别处即可,何须皇后‘好生’照看这位皇子。”我淡淡笑道。

“小桥子方才所言曲泽,奴婢在这宫里头仿佛听说过。”初灵费力思索道。

“哦?”我直起身来,来了兴致。

若初灵所言非虚,或许能有一二则有关那位神秘宫女的线索。自从得知了‘曲泽’这个名字后,我便十分好奇到底系何般模样的女子,能令皇帝不顾中宫威严,特令皇后好生照看。

“奴婢只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过。当日,先帝登基,专门负责照料当今皇上饮食的便是这位曲泽。彼时,她是当今太后专门拨到皇上身边的内御。原本然则看她烹饪手艺合皇上的意,谁料到后来竟瞒着太后私下里偷偷勾搭上了皇上。她与皇上不过四岁的差距,但也算年长了。若是年轻貌美的宫女,只怕太后还肯应允。然则,曲泽实在是较皇上年长许多。”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道:“那她的来历呢?”

“她是先帝登基后,自柏宁王府中带入宫的。彼时,是当今太后的内御。”

“如此说来,太后与当今皇上的关系理当和睦才是,如何——”我费力思索着,却思索不出所以然来。

“仿佛——”初灵亦竭力回忆,过了一刻钟方对我道:“曲泽的死被皇上认定是当今太后所为。更甚者,当年宫中盛传当今皇上的生母——孝敏献皇后为当今太后所害。是而——”初灵不敢继续往下说了,面色带上了几分对未知的恐惧,仔细打量了四下方继续用黄花梨木槌替我捶腿,不敢继续多言。

“如此说来,皇上便是相信她们二人之死与太后有关,是而将太后幽禁思过堂?”我思来想去,只此一条线索。

“宫人皆如此言论。”末灿在一旁应和道。

“可,此举有违孝道。”初灵似是不相信,微微蹙眉,垂首轻声嘀咕了一句。

我对初灵解释道:“纵然咱们心底明白太后被皇上幽禁思过堂,但民间传言却是太后喜好清静佛堂,是而定居思过堂,反思自己历来过错。太后专心念佛,民间亦风行僧侣研习佛法,寺庙、佛堂比比皆是。”

“原来如此。”初灵怔怔道,却又自嘲了一声,尽是辛酸,“奴婢自小便在这奥昭城中成长,竟不知民间已然如此。”

我取下她手中的木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初灵,你放心,咱们来日定有出宫的机会。”

“可,那该等到猴年马月?”末灿在一旁哀叹了一句:“从来没有妃嫔可出宫之理。省亲之礼亦被先帝废除,如何有机会出宫——”末灿的语气极度悲凉。

是夜,皇帝歇在了我的听月馆。

闻得皇帝平和舒缓的呼吸声,我确实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岂料竟被皇帝察觉出来,唬了我一条。

“泽儿,你还不睡?”皇帝平稳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哎呀!”我转头一望,他正静静地注视着我,假作吃惊之态,“皇上,您不是睡着了么?”

“方才忽然闻得你的叹息声,一下子便醒了。”

我歉疚道:“扰了皇上好睡,嫔妾真是——”

皇帝一根手指竖在我的唇前,笑道:“朕与你是夫妻,有何不可。你一叹息,纵然轻微,朕亦知晓,可见是心有灵犀。”说着,皇帝的神色开始温柔地泛出暖流,令我遍体舒畅,不惧秋风的肃杀微凉。

“皇上,您真是折煞嫔妾了。您与皇后才是夫妻,这般说法当真逾越了,嫔妾承受不起啊。”

“朕说是便是。”皇帝安慰地笑了笑,复问道:“泽儿,你在叹息什么?何事惊扰了你?”

“不过今日一早之事。”我凄凉一笑:“嫔妾被人诬陷以自身生辰八字栽赃陷害张顺成——”

“此事已然查出来,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内御贪心,将宣纸偷了出来,后又交给自己的好姐妹。而她又对张顺成心生怨恨,是而有此作为罢了。”

“皇上您亦相信是一个小内御所为?”我问道,眼神直视皇帝,灼灼有神。

“不信又能如何?”皇帝避开了我质问的眼神,无奈道。

“椒房殿库房守卫森严暂且不提。为何那位小内御偏偏用新上贡的宣纸为底?她又从何处知晓嫔妾的生辰八字?即便是懿贵人与钱宝林亦不曾知晓——”

我方欲说下去,却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朕晓得。不过,泽儿——”皇帝对我温柔安慰道:“此时绝非妃嫔争风吃醋所谓。若如你所言,只怕牵连甚广。只要你相安无事便罢。”

“泽儿实在害怕。”我躲进他的怀中,凄然道:“今日如此便罢,若来日连皇上您亦不相信泽儿,只怕泽儿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许胡说!”皇帝紧紧地将我搂入怀中,几欲令我窒息:“咱们的日子还长,还会有好几个孩子。你不晓得黄昭容的月伦帝姬有多乖巧。将来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

我恍惚想起今早离开椒房殿时,黄昭容身虚体弱的状况,随口道:“黄昭容近几日仿佛身子不适。”

“朕已然吩咐了御医好生照看,这段日子无需至中宫请安。”

“那便好。”我在他胸前缠绕着一束青丝黑发,感受着明黄云锦的柔顺平密,只觉似雪一般轻若无物,丝一般光滑:“泽儿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后宫的姐妹无人肯为泽儿解答,泽儿实在无从得知。”

“你说。”皇帝惬意地语气传来。

“事关皇后养子——恭敬殿下。”

话音刚落,我便感受到皇帝的身体一僵,吓得我停了手中的动作,但心下明白此时若刻意回避不提,只怕会令帝王起疑,便狠命继续出声道:“嫔妾初次侍寝后,至椒房殿行中宫请安之礼时,闻得贤妃提及,皇上您有一位皇长子。然则嫔妾实在好奇,复问了一句,反被人——”

我抬头对上了皇帝无底的眼眸深渊,漆黑如墨,深不可测,“若是皇长子,理当如月伦帝姬一般,为后宫众人挂在心上,如何不见丝毫声息。”

我的眼神愈加疑惑:“若非贤妃娘娘,只怕嫔妾无从得知皇长子的存在。皇上——”

至此戛然而止,伴随着哀求语气的唯有我眼中愈近泛滥的水润光泽,“可是嫔妾说错了什么,亦或是做错了什么?”正面直视皇帝愈加冰冷的眼神,我只戚戚婉婉地装作不知,惶恐起身下床,深深跪倒:“若是嫔妾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赎罪。嫔妾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你并未做错什么。”过了片刻,皇帝温柔地将我扶起。待我重新躺下,他瞧着华丽繁复的石榴红金线绣葡萄联珠对孔雀纹纱帐,叹了一口气,道:“沐儿是早先服侍我的一个内御生下的孩子。只可惜他一出娘胎,他的母亲便难产而死。我无奈之下只得将他交由皇后抚养。”

我留意到皇帝的自称变为‘我’。可见皇帝心中待这位‘沐儿’着实非同一般。

“那为什么皇后娘娘不将恭敬殿下带出来呢?入宫多日,若非贤妃,只怕嫔妾根本便不晓得这位皇长子的一丝踪迹。”

皇帝哀叹一声道:“沐儿的出身你刚才也听到了,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即便交由皇后抚养,亦受尽了委屈。”

“那皇上为什么要将皇长子交由皇后抚养?”我故作天真,疑惑不解地问道:“皇后既然待皇长子如此,何不将皇长子交由其他妃嫔抚养?贤妃,哪怕黄昭容亦极为温柔。”

“皇后身份尊贵,她的养子自然无人敢轻视,况彼时她虽身居后位却并无子嗣,于她亦是一种好处。其余人等,黄昭容朕自然知晓,她是月伦生母,待沐儿亦极为慈爱,只可惜家世不如皇后,朕当日意欲册立她为德妃,却碍于大臣阻拦,无奈之下只得册为九嫔之一。”皇帝的语气显出几分无奈。

“皇上既担心皇长子的身份,为何不追谥皇长子生母?”我困惑地追问道:“纵然出身低微,然诞下了皇嗣——国之根本,亦是功劳一件。”

皇帝淡然一笑道:“朕何尝不晓得。然则岂有事事尽如人意之时。”

“那,皇上,明日嫔妾可以去拜会沐儿么?”我试探性地问道。

“沐儿?”皇帝诧异地转头看着我,目光在我面颊上停留了片刻,似要在我面颊上看出点什么,破颜笑道:“自然可以。”

说着,皇帝对着外头喊了一句:“秦敛。”

内侍总管秦敛便在门外大声应和,“奴才在。皇上,可有何吩咐?”

“去告知皇后,日后林贵仪若要去看沐儿,无需阻拦。”

“是。”

我一转头,瞧见外头的影子多了一条,且相交起来,心下明白是秦敛吩咐手下好生在听月馆门外照看,自己亲自往椒房殿赶去颁旨。

“瞧秦内侍的态度,皇上实则关心沐儿非常。”我赞叹了一句。

“是啊。他是朕的长子,纵然出身低微,亦为士贞氏一族出身的皇后养子,皇后若明白朕的苦心,自会好生待他。只可惜,她只凭一己之私——”说着说着,皇帝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翌日,至椒房殿给皇后请安,已然不见黄昭容的身影。

“皇后娘娘,如何今日不见黄昭容?”婉妃出声问道。

贤妃正在悠然品茗,玉妃与张顺成倒极为亲近地言论,众人皆未将黄昭容放在心上。唯有婉妃与何淑容却是极为友善地露出关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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