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她穿好鞋，又拿了遮阳伞和水，因为当时是下午四点多，外面的气温依旧很高。我扶着万阿姨来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凉亭，扶她坐下，问她要不要喝水。
“莫笃，你去给阿姨买包烟来，”万阿姨忽然对我说，见我没反应过来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烟？”我问她：“你不是从不抽烟的吗？”
“你去买吧，买回来我告诉你，”万阿姨对我笑了一下说：“别忘了还有火机。”
我疑惑着去了医院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盒中华烟和一只火机。万阿姨拿过来之后很娴熟地抽出一根来点着，慢慢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串烟圈来。
“快二十年不抽了，烟圈吐得都不够圆了。”万阿姨自嘲地笑笑：“当年我最少也要一天一包烟，自从有了万紫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了。”
我不是不知道万阿姨的过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隐忍简朴的万阿姨和当初烟酒不离身的风尘女子联系起来。
“莫笃，阿姨谢谢你。”万阿姨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不过以后不要再为我花钱了。我昨天问过医生，我的病已经没必要再治下去了。淋巴癌不同于别的癌症，扩散之后就没办法再控制了。之前我也想着如果有治愈的希望，我应该为了万紫尽全力争取活下来，可事到如今我的病已经是不能好的了，那就不要再拖累你们了。谁也不能活二百岁，我的命就这么长，不该再强求什么。好在你们都长大了，我走也能闭上眼。”
“阿姨，你别说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想万阿姨之所以选择对我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万紫更能承受这些，可是我真的很难过。万阿姨给了我长达三年的温暖，这种温暖丝毫不比母亲给予我的逊色。我是那么的贪恋这份感情，那么的舍不得。
“好孩子，别哭了，”万阿姨忍住眼泪又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在二十五岁以前，从来没想过会为了谁停下来过安生日子。可是那年夏天，我遇见了一个人，没有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他是个好男人，和我之前认识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他那么傻，简直就像个孩子。后来我发现，他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我租的房子。不忙的时候，我会在他上下班的路上逗逗他，他总是红着脸急匆匆地走开，可是再急也不会开口骂人。
后来又经历了一些事，我不再戏弄他了，我想嫁给他，可是他已经结了婚。”万阿姨苦笑着，又吸了口烟：“好男人自然不可能和老婆离婚的，有时候我倒埋怨他为什么是个好男人。可是我再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和其他男人逢场作戏，我的心被钉住了，只想和他在一起，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我看着万阿姨，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只有眼里的神采依旧动人。她说的很慢，我知道她在向我讲述的同时在重温那时的记忆。
“后来，我发现，我的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可是我不甘心，不能和他在一起，那就生一个他的孩子，是念想也好是精神支柱也好，我总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那万紫——”我有些迟疑地问，因为我所知道的情况是万紫小的时候她爸爸和万阿姨离的婚，可如今听了万阿姨的话，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并非我所知道的那个样子。
“我知道，这么做不光彩，可我不在乎，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人么。”万阿姨苦笑着吸了口烟，抬头看着天上一片薄薄的云说：“你看那云，我的命比它还薄呵！”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还是开导，我统统做不到。我只能沉默，等待着万阿姨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
“确定怀孕以后，我离开了这里。回老家的县城，随便找个人领了结婚证，就是为了万紫生下来能有户口。等她出生以后，我就和那个人离了婚，当然，给了他一些钱，这也是之前就说好的。
我带着万紫回到城里，站在街角偷偷指给她看她的亲生父亲，那时候万紫才几个月大，根本不会懂。我看到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走，他妻子也怀孕了。我抱着万紫在角落哭，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怀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哪怕是离我不远的那个人。
我本来是打算带着万紫走的，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一再耽搁。后来我听说他的那个孩子丢了，他和他老婆正在闹离婚。我当时以为我终于能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就算是为了给万紫一个完整的家，于是就决定留下来。我找机会在上班路上拦住他，告诉他万紫是我和他的孩子。他当时很慌，支支吾吾地推开我跑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回来找我，他从我怀里抱过万紫，我知道他承认了万紫是他的孩子。
本来我们已经商量好等他离了婚，我们就在一起。可是那个丢了的孩子又被找了回来，他对那个孩子本来就心怀愧疚，还怎么可能再离婚？尽管他和他老婆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感情，可对那个孩子他不能不负责任。”
“他在我面前跪了一整夜，他说他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万紫。他求我体谅他，我能怎样？他对我本来也没有什么责任，当初是我利用了他，又怎么能得寸进尺要求更多？我说：’你回去吧！咱们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可他不同意，他不是有钱人，可还是给我们娘俩买了房子。我知道他想尽父亲的责任，所以决定留下来成全他。只是，从万紫开始记事，他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来看我们。我不想让万紫知道她是个私生女，这比父母离异更让她抬不起头来。
一晃十几年，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说要带着我和万紫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活得太压抑了，太累了，他说他想要补偿我和万紫。我问他：‘那你的那个家该怎么办？你带着我们走，也不会好过，因为你会总想着你的那个家，会觉得亏欠了那母女俩。’”
万阿姨说到这里狠狠地把剩下的烟一口气吸完，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阿姨，你累了，我们回病房吧！”我有些心慌地站起来去扶万阿姨。
“你猜到了吧？”万阿姨看着我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那个男人就是你爸，也是万紫的爸爸。”
“不是！”我坚决地打断她：“你骗人！”
“莫笃，对不起，”万阿姨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拉住我：“求求你，看在我是要死的人的份上，听我把话说完。”
天气是那么热，可我却冷得牙齿发颤，我不知道自己该愤怒还是该伤心，只觉得之前已经断壁残垣的世界此刻已经轰然坍塌，片瓦无存。
“我没想到，你爸会那么做。不对，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么多年他活得太累了。他是个好人，却让我硬生生给逼成了坏人。我是个罪人，死有余辜。”万阿姨失声痛哭起来。
我喉头发堵，好半天才发着抖问了一句：“你干吗收留我？”
“我没想到你会和万紫成为好朋友，”万阿姨脸上挂着泪，嘴唇哆嗦得厉害：“你爸妈都没了，我心里愧疚得要死。我想补偿你，也想让万紫以后多个依靠，毕竟你们两个是姐妹。”
“你闭嘴！”我冲她大吼：“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你别以为对我好我就会原谅你，我不原谅！”我转身向医院的大门跑去，眼泪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
“竹马，怎么了？！”我几乎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听声音才意识到居然是万紫。
“万阿姨呢？！”李惜时拉住我，语气焦急万分。
“在凉亭，”我忍回泪，冷冰冰地说。
万紫顾不得许多，跑过去找万阿姨。我则推开李惜时继续向外跑。那一刻，我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嘲笑我，嘲笑我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小心！”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被人用力拉进怀里。
“**找死啊？！赶着投胎吗？！”司机破口大骂，语气极其愤怒，只是我根本不想去理会。
“对不起！”李惜时向对方道歉，又马上问我：“你怎么了？车这么多，你还疯了似的跑，不要命了？”
我全身抖得根本控制不住，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想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能够。李惜时把我搀到一旁，还是追问我缘由。只是我抵死不肯出声，除了哭还是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