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些什么人呢？看服装不是正规部队，显然又不是那些乱世起哄的草头王。他们说他们是杀汉奸的，那么就是抗日的队伍了。抗日队伍也是有区别的。
模模糊糊睡了不多会，门响了一声，哨兵走进来说：“喂，你起来！”红玉站起身，擦擦眼，看见天亮了。哨兵把她带到昨天那个屋子，还是那个高个子，看着红玉说：“怎么样，想好了没有啊，说实话吧！”红玉只是说：“请你们放了我吧，我一个女人，来找丈夫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干什么呀？”那人说：“你这样的不肯说实话，我们是真没有办法了。只好请你在这里多呆几天。什么时候说了实话，什么时候放你！”他叫声来人，哨兵进来，他吩咐把红玉交给田队长看管。哨兵就推着红玉，走出门，外面有十几个穿便服的士兵，哨兵对其中一个人叫了声田队长，那人就叫红玉跟他们走。队伍离开院子，红玉走在人群中间，前后都有士兵看着她。
走了大约一里多路，到了一个居民台子那里。几间草屋，中央一块平地，上面有一个大石磨，石磨旁边拴着一头毛驴。一个大娘看见队伍，笑着说：“田队长，来客人了？”田队长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头是圆圆的，大眼睛，宽下巴，个子不高，很有力，一开口，洪钟一样。“嗨，洪大娘，这是远处来的。”他把大娘叫到屋里，说了一会。那大娘出来后，仔细看了红玉一阵，和颜悦色地说：“姑娘，这几天就跟我老婆子住吧！”她把红玉领到那间正屋，里面有很大一张床。大娘说：“我们乡下，你怕是过不惯，但是我们也很讲究干净的。”
果然，那床上整整齐齐，铺着干净的被褥。
下地干活的人回来了。大娘的儿子和媳妇，牵着一头黄牛，看到士兵们，高兴的打着招呼。那牛也喷着响鼻，摇着头。媳妇一回来，大娘把她叫到一边说话，红玉知道是交代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那媳妇一进来就叫大姐，大大方方介绍自己，又问红玉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红玉说了个谢谢。
夜里，和大娘宿在一起。
第二天，队伍出去，留两个士兵在家。红玉和大娘谈着天，大娘问红玉的家事，问得很细，孩子多大，丈夫脾气好不好，怎么跟丈夫结合的，都问得很细致。红玉明白了，是叫大娘来问她的底细。红玉对大娘的盘问，都一一回答，当然她不能讲自己的真实身份。
天黑之后，队伍回来了，脚步很响，有人大声笑着，听得见田队长朗声说着：“今天都表现不错！明天见了李司令，我给大家请功！”厨房里响起碗筷声。一会，媳妇给红玉端来饭菜，里面竟然有肉！在乡下，吃肉是很罕见的，除非有喜事。红玉慢慢知道了，队伍出去，到几十里外，伏击了一辆鬼子的军车，缴获了一车军服，而且自己人没有一个伤亡。这的确是不小的胜利。
第二天，很早就看到太阳从窗子里射进来，红玉起身，看见大娘在外面赶着毛驴推磨哩！那毛驴戴着眼罩，安分地一圈接一圈走着，大娘拿个簸箕，不停的往磨子里加料。“大娘，我来！”红玉去接过簸箕。两个哨兵从房子后面转出来，看了红玉一眼。
中午，有人跑过来，是传令兵。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背着马枪，腿上打着绑腿，走得很快，进了田队长的屋一会就出来了。
田队长传令，全体集合，去司令部开会。
红玉跟着队伍，一会就到了那个大院外面，很大的一个稻场，已经坐了好些人，总有两百多号，都背着枪。红玉仔细看了看，枪是杂色的，有老套筒，有汉阳造，有德国的，俄国的，也有少数几支三八大盖。士兵的军服也不很整齐，好多都打着补丁，有一些人还穿着老百姓的衣服。
坐得很齐整。一色的小伙子，都是席地而坐，枪靠在肩头，从后面看去，人头都列成一条直线，从侧面看去，也是一条线。田队长的队伍被安排到主席台前面一块空地上。
主席台也就是稻场一处较高的土疙瘩，摆着几条凳子，那天在办公室的几个人都在凳子上坐着，红玉从士兵口里知道，那个高个子是李司令。一个文书模样的人走到前面来，双手举着说：“咱们唱个歌啊！”他起了个头：“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所有的兵都唱起来。先是全体唱，后来又是拉歌，一个方块唱了，另一个方块接着来，一时闹闹嚷嚷，热火朝天。村子里的孩子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在会场旁边看，老人们也拄着棍子站在一边看。
突然，一阵雄壮的歌声从会场一角响起：“革命军人个个好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红玉大吃一惊，眼睛顷刻湿润了。这歌包克给她唱过无数遍，只有共产领导的队伍才会唱这支歌！她冲动地站起身，朝着唱歌的地方看。后面有人提醒她坐下，她才清醒过来，坎坎坷坷，如今就坐在自己的军队里！红玉只是想哭。
她一刻也不愿耽误，到田队长那里，对他说，自己有重要情况，要向上级汇报。
田队长马上到主席台，向李司令耳语了几句。李司令楞了一下，对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人走下台，叫田队长带着红玉，一起到大院里去。
红玉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是不是共产领导的军队？”
那人严肃地问红玉，你为什么问这个？
红玉说：“我在找他们。”
那人朗声回答：“是的，我们是新四军，是共产领导的队伍。”
红玉庄严地说：“我有亲人在你们部队里！”
那人站了起来：“啊，你慢慢说！”他走到红玉身边，为她倒了一杯开水。红玉喝了一口，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讲了包克，讲如何因为组织失散而流浪，如何在山乡小镇做一个主妇。没谈完，眼泪已经漫出眼眶，滴在地上。
李司令走了进来。红玉才知道，和她说话的是黄参谋长。
红玉再次说到了包克，那两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李司令对红玉说：“原来你是包主任的老战友啊！不简单！这样，今天你累了，先歇下来，具体事情等明天政委和你谈。”说着叫卫兵，领红玉去休息。
一间很安静的屋子，里面铺着洁净的床，卫兵让红玉休息，敬个礼，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红玉的心情分外激动。就要看见包克了吗？那个离别几年的亲人！他现在怎么样啊，看见自己，他会高兴吗？忽然，一个念头闪出：这么多年没见，他也以为自己牺牲了吧？包克那样的人才，又是领导，会有女子爱上他吗？要是忽然发现他和另一个女子一起，怎么办呢？
女人的细心叫红玉反复思索，踌躇起来。
自己为生活所迫，和另一个男子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虽说当时确实以为包克已经牺牲，毕竟是一种离弃。那么见了面，对发生的一切怎么解释呢，他作为一个男子，能够理解吗？如果不能理解，怎么和他相处呢？
想来想去，红玉暗暗决定，如果包克已经有了新的爱人，自己绝对不去打扰他，不和他发生一点工作之外的关系。
红玉想到了孩子。在这样的夜里，他们一定睡着了，他们在梦里会哭泣吗？母亲不在了，孩子多么孤单！那样老实的福生，那样娇憨的枣花，我的孩子啊，母亲不是不疼你们，母亲是不得不如此啊！等将来胜利了，等你们长大了，你们能理解你们的母亲吗？忽然记起福生刚生下来的时候，一连好多天，脸是乌的，眼睛老闭着，夫妻俩日夜给孩子熬药，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终于让孩子平安了。看到孩子睁眼的那一刻，红玉流下了眼泪。又有一次，陈子敬外出，红玉去河边洗衣服，让福生在家，回来时却没有看见孩子！里里外外找也没找着，红玉几乎要疯了，到处乱走，叫着孩子的名字，最后邻居们都来一起找，在家里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了，福生藏在柜子里睡着了！那时候，红玉抢上去，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抱得那样紧，泪水流在孩子的脸上！
儿啊，娘疼你们！你们是娘的心头肉啊！也许娘不该生下你们，但是已经生下了，这一辈子，娘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想得最多的，是包克。那个英俊沉雄的男子，那个自己深爱的人，想起他，红玉的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跳动。很快就要见面了，见面后说些什么呢？他能谅解自己吗？还能再回到过去那样缠绵的境地吗？实在说没有把握。但是不管怎样，能够看见他了，今后很可能朝夕相处，总是一种幸福啊！
红玉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息，有时候，福生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有时候，包克在沉静地望着她。
天亮之后，房门打开了，红玉跟着哨兵，又来到昨天那间屋里，里面坐了五六个人，黄参谋长坐在一条凳子上，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四十多岁，额上布着皱纹，眼睛炯炯有神，周围的人都看他的意思行事，连李司令和他说话都客客气气的，红玉知道他一定是政委。
政委直接问红玉和包克的关系？到了此刻，红玉只得据实回答，听的人鸦雀无声。
政委又问红玉，离开组织后做了些什么？有谁证明？这些红玉倒真的没有法子回答。能证明的只有陈子敬。红玉坚定地看着政委，诚恳地说：“我的过去，包主任一定能证实，我和包主任失散后，到处寻找组织，没有线索，后来被坏人追捕，受了伤，被陈家收留。这些都是真实的。”
没有人回答。政委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最后，他回过头来，对红玉说：“你讲述的一些情况，如果没有真实的斗争经历，是讲不出来的。我个人基本相信。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办事得按程序来，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法子取得证明。现在是战争时期啊！”
红玉说：“包主任可以证明啊！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见面呢？”
政委看着红玉，缓缓地说：“告诉你吧，包主任牺牲了。不然也不会这样问你。”
啊，如同一颗炸雷响在头顶，包克牺牲了！这可能吗？千里迢迢来这里，包克是她一路上的灯，顷刻之间，这盏灯就熄灭了。红玉几乎站立不住。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一丝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或许是误会？过去，也曾以为包克牺牲，那样密集的枪声，没有人能活下来。可是他却活出来了。这次会不会又是误会呢？
政委明确告诉她，包克确确实实牺牲了，已经安葬。
红玉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乱得很，那样一个开朗亲切的人，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了啊！
有人对她讲了包克牺牲的经过。
包克不是牺牲在战场上。他去一个部队文工团检查工作，刚好文工团排演节目，是一个活报剧，内容是惩治汉奸的。包克和几个领导在一边观看，有人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就坐在上面。
剧中有一个场景，是士兵将汉奸押到一边枪毙。士兵用的枪是临时从部队借来的。他举着枪，对那个“汉奸”吼一声：“我代表人民，处决你这个卖国贼！”然后扣动扳机，“汉奸”倒下，“群众”欢呼，剧就结束了。
谁也没有料到那支枪里有一颗子弹没有退出来！
这是一个新兵的枪。他以为枪里没有子弹了，交给剧团，枪一大堆，也没有人逐一检查，就那样交给演员。
那演员按照布置，对着“汉奸”的后脑勺一扣扳机，“砰！”巨大的一声，枪**出子弹！瞬间，“汉奸”脑浆迸裂，立刻死去！子弹穿过脑袋，射在对面的石头墙上，反弹过来，打在包克鼻梁上，又一反弹，将另一个领导的大腿击伤。
人们只顾去看那个“汉奸”，没成想包克已经不声不响地躺到了地上！
有人大声喊着“包主任受伤了！”卫生员赶紧过来，他已经双目紧闭，失去知觉。人们迅速将他送到医院，就在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红玉听了经过，心里发痛，一个英雄的男子，那样的惊涛骇浪都平安度过，却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事故中失去生命。
政委说话了：“我们详细研究了你的情况。你所说的一切我们认为可能属实。但是包主任不在了。”停了停，他清清嗓子说：“我们这里紧临敌占区，斗争形势复杂，各种势力的渗透很厉害，不得不提高警惕。我们考虑了一下，最好请你暂时离开这里，等情况明朗了再来。我们给你一笔路费。”
红玉一听就急了，她站起来，大声说道：“不！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组织，绝不离开！”
政委看着她，没出声。红玉看着他说：“我可以做一个普通士兵，无论干什么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离开组织！”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做声。良久，政委说：“假如你一定要留着，可能要受委屈的！”红玉问什么委屈？政委说：“在彻底调查清楚你的事情之前，不能担任任何职务，只能做普通工作，而且还要对你实行监视。你能接受这些吗？”
红玉不加考虑地说：“这有什么！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考验。”
很快就决定了，红玉到部队文工团去，没有任何职务。一会，文工团长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姓蔡，首长把他叫到隔壁，谈了一阵，蔡团长带着红玉，去了文工团驻地。
团里有不少女同志，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几个姑娘带着红玉，领了一套军装，穿起来，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有点英姿飒爽。一个姑娘高兴地笑着说：“呵呵傅同志，美女啊！”
这姑娘叫李芳，是附近农村的姑娘，喜欢唱歌，部队到这里，她要求参军，就到了文工团。她对红玉很热情，领红玉去宿舍，张罗生活用品，直到红玉安置好才走。
蔡团长和红玉谈话，告诉她，团里为她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红玉的一切要听从小组的安排。都是女性，一个叫袁静，一个叫吴月华，另一个就是李芳。
当时都见了面，红玉感到大家对自己还是欢迎的，气氛很友好。“我们都佩服你的经历，”蔡团长说：“但是组织纪律我们必须服从，相信你是理解这一切的。”
当天晚上，红玉和这三个人宿在一起。
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心潮起伏。最怀念的是包克，没想到在这里真的和他永别。包克至今还是单身一人，这叫红玉感动，他是不是还在等待着自己呢？又想到孩子，现在他们怎样呢？红玉在暗夜里，长长的叹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