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是家里的长女,弟妹很多。那年代为便于区分间或显示亲昵,父母多用数字序号给孩子起小名,大丫的妹妹分别叫“二丫”“三丫”。弟弟则叫“大小”“二小”“三小”“老小”。原以为老小是最后一个,在老小七岁时,意外添了个妹妹,小名叫“老丫”,哥姐们都叫她“幺妹”,是大家共有的唯一妹妹的意思。
幺妹出生时大丫已经十九岁,在县纺织厂上班,那时父母年纪大又工作忙,幺妹几乎在大丫怀里学会说话,大丫领着学会走路。
也因为父母工作忙,弟妹多,大丫十二三岁时开始分管家里的吃穿用度,买粮、买煤、烧煮缝补洗洗涮涮,家里装钱和各种票证的柜钥匙,只有大丫和母亲人手一把。而弟妹多,在外闯祸受屈在家判冤断诉也免不了大丫管,没几分泼辣果断很难压服。所以那时起,大丫有个外号叫“驴丫”。
县纺织厂上千女工,容貌出众的很多,大丫是翘楚中的翘楚,身材亭亭五官周正,眉宇间还有一抹不宜觉察的倔强气,更显端庄正派。主动搭讪示好的男青年很多,但大丫心里只装着幺妹,不怒自威拒人千里。在厂门口和家胡同口,有男青年不止一次因为大丫吃没影子的干醋,假想情敌之间打得头破血流。
直到一个姓邢的大高个出现,因为差距太大,起初谁也不会想到这位邢大个能和大丫有结果,用二丫的话说“我姐这朵鲜花无论如何不可能插在他那样的牛粪上”。邢大个比大丫大好几岁,除身高有优势,和皮肤冰玉一样的大丫站一起像非洲人,而且眼睛小,二丫直接挖苦邢大个“你不用笑眼睛都跟两道皱纹似的”。
或许眼睛小的人心计深,邢大个先和大小、二小混熟,带他俩抓鸟钓鱼。知道老丫在家受宠,每次来都买些糖块水果,身高力不亏,大丫家所有力气活也都抢着伸手。那时有一件难题困扰着大丫家里的人——院子大,但只有正房和厢房两间房子,厢房原本只当厨房用,随着孩子们越来越大,父母搬到厢房里住,在正房里打上隔断,把男孩女孩分开,但这样也极不方便而且越来越显得拥挤。邢大个在房产工作,知道建房需要哪些手续,又因为他是县篮球队主力,人际关系广。他先不露声色跑城建、建委、土地局,把建房的批件办个大概,再和大丫家人公布可以在院里建房,引来一片赞叹。
恰好赶上县里废弃厂房很多,谁能拆除材料归谁,邢大个在房产,近水楼台知道那片将要拆除,带着大小、二小抢先去。门窗套、房梁、椽子、砖头、瓦片,从早到晚往家运,不够的再到胡同口的大坑里取泥陀坯。材料筹备差不多,就挨着正房开挖地基。看着框架一天天磊高,全家人热情高涨争着出力,女孩们主要负责茶水伙食。邢大个忙得昏天黑地胡子拉碴,像从非洲避难来的,二丫还是怕邢大个因为帮盖房子目的得逞,心有不甘的当面讽刺他“依你的脸色不用刮胡子,长没长胡子都看不出来”。
从入夏忙到秋,赶在入冬前,一间高大宽敞的新房盖好,屋里用火墙间隔成两间靠一扇单门通着,里间归男孩住,二丫命名叫:小屋,外间归女孩住,二丫命名为:闺房。等粉刷一新男孩女孩各自搬进去,正房里的隔断就拆了,父母从厢房搬回正房。剩下些材料也没浪费,邢大个每天下班来,不紧不慢在厢房对着的空地上搭盖一间仓房,自此邢大个俨然成家里一员了,二丫的讽刺也变成玩笑似地不那么带刺。
也是幺妹能跑能跳能脱开手了,二十三岁到了该嫁的年龄,大丫对刑大个说:我是鲜花,你就当牛粪吧。转年开春,大丫嫁了。
然而就在当年夏季,大丫怀孕近半年,老丫却出了不大不小的事。
十二岁的三丫学着做饭,按常理,饭菜做好后要把炉膛里剩下的煤炭火清出来,散倒在院子里用水浇灭,这样没烧净的煤核可以挑出来下次再烧。三丫倒完煤炭火忘了用水浇灭,老丫光脚在院子里跑着抓蜻蜓,一脚踩上去被烫的哭喊着跌倒,又疼得在地上打滚……
老丫出事的时候,大丫感觉心烦意乱心惊肉跳。第二天下班径自先回娘家,在院门口碰到跨箱子卖冰棍的,大丫买了两根,付钱时大声冲院里喊“幺妹,姐姐回来了”。等看到幺妹躺在正屋炕上,腿上、肚皮上药膏涂抹的像豹皮斑点,小人烧得昏昏沉沉疼楚的眼眉蹙成疙瘩,大丫心疼的泪光在眼里乱蹦。她先找到三丫把冰棍摔在三丫脸上,又拽着肩膀要继续打,弟妹们拦着,大丫看到三丫嘴角已经被冰棍咯破正流出血来,只好暂时停手。
晚些时邢大姐夫来找大丫,看到老丫烫伤也听说三丫为这事挨打,就去买桃罐头还切几斤肉。说是桃罐头给老丫吃借喻能逃过这劫,又亲自下厨。肉炖好后,邢大姐夫去叫三丫一起吃饭,三丫躲在闺房不出来,大声喊着“我不吃,我绝食,我把幺妹烫了有人盼我死,我就死……”
吃完饭,邢大个想带大丫一起回家,大丫不肯,邢大个就坐炕边磨叽,恰又有人接着劝三丫吃饭,三丫依旧大声喊不吃、绝食、要死之类的话,大丫听着心烦把气撒向邢大个,连踢带打加牙咬,硬生生把大姐夫赶回自家去了。
三丫哭到很晚才睡,起床后两眼泡肿挺高,她依旧不吃饭,洗把脸背书包去上学。二丫赶紧用手绢包颗窝头夹几根芥菜追出门,哄着劝着硬塞给三丫。中午放学回来,三丫看到大小在院里擦自行车,大小也恋爱了,为见女朋友,衬衣、裤子、鞋都洗涮的一尘不染,自行车每根辅条都擦锃亮。三丫问:大哥,幺妹好点了吗?大小说:好多了,退烧了。
三丫暗自舒口气,走到正房门口听到老丫叽叽咯咯的笑声,三丫立时忘了挨打的事,挑开门帘进屋。老丫正枕在大丫腿上,大丫喂她喝罐头汤,二丫用扇子替老丫的伤处扇风,姐三个都光脚挤在炕上。
二丫看三丫进屋招手示意她走近了看,说咱幺妹已经见好了。大丫却对二丫说:二妹,你今早用手绢包颗窝头自己吃了?二丫赶忙瞪大眼睛盯着大丫,努力不想让大丫继续说,可大丫偏又继续问她:窝头是你自己吃了?还是给谁吃了?
三丫听出大丫冲着自己,大声接茬:二姐的窝头让我吃了。大丫看也不看三丫,冷笑着说:吃就吃呗,说那么大声干嘛?昨晚还听人大声说要绝食要死要活呢。
眼泪顿时从三丫没消肿的眼泡里涌出来,她失控哭着说:我端你家碗了?我想死想活想吃是我自己的事,一定要随你意?你是我妈呀?一边扭转身从正房屋里出来,嘴里继续哭着说:我也是从我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该着让你打呀?走到院子里,三丫又扭头冲着正房喊: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哪见过挺着大肚子回娘家使横的?我爸我妈打我我认,该着让你打呀?
大丫哪受得了这样,先拽个枕头垫在老丫头下,自己光脚下地就想追,二丫早有防备提前穿鞋拦在门口。大丫只好来到窗前,一只手臂直直的伸出窗外指向三丫,厉声骂:小三丫崽子,我告诉你,幺妹身上不留疤这事就算了,如果留疤,你瞅着,你给我等着……
三丫也怕老丫的烫伤留下疤,那是一辈子的事,听大丫这么一骂有些心虚气馁。她走到大小的自行车前蹲下,两臂抱膝,继续哭,嘴里犹有不甘的说:幺妹留下疤,我就在自己身上也烫出疤,那也不该你打我。
大小原本早打算走,去见女朋友,因为担心姐俩吵架才耽搁,现在见三丫蹲自行车前面,知道想让自己保护。他先说三丫:你别犟嘴了。
又冲着大丫喊:行了,大姐,你昨天都把三妹的嘴打出血了。三妹才多大呀?要是二妹烫伤幺妹,怎么打都行,不等你出手,我都得把二妹腿打折,毕竟二妹二十岁算大人了,三妹才十二,三妹也是孩子。大小说完一拐车把从三丫身边绕过去,小跑两步急匆匆翻身上车。
大丫悻悻的收回手臂,二丫却从屋里追出来,用扇子指着大小喊:大哥,你等等,咱俩说道下。
大小装没听见骑出门外,二丫边追边喊:大小,你是小子,你是男人就停下。等追到门外见大小已经头也不回骑出胡同骑到马路上,二丫一手掐腰,一手扇扇子,撇着嘴说:蹽的比兔子都快,还要把我腿打折,有能耐别跑啊。回头看三丫依旧蹲在院里,二丫回来把她扶起,说:昨天大姐还给你留碗炖肉呢,你自己热热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