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高速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因为太过悲伤，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把头埋在膝上，蜷缩着像个婴儿，完全没有注意到车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直到身边的阿曼达推了推我。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得仔细听听指导老师说的话。”阿曼达认真地说道，替我抚平已经褶皱的制服领子，伸手指了指前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我们的指导老师正站在车头——是艾夫斯，我的哥哥。
“孩子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将要进入NKZ工作，成为光荣的NKZ员工了。”他尽量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却难掩语调中的漫不经心，“虽然你们的岗位各有不同，但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尽自己的努力，为家园的发展做出贡献，不辱没你们家族的名声和一等公民的身份。”
大家欢呼起来，阿曼达也叫得很大声。毕竟，大部分在能力测试中取得A档成绩的人，这六年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进入NKZ工作。
他们梦想成真了。那么我的梦想呢？对我而言，梦想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词汇，我的一生都已经由国家安排好了——永远不能走出瓦布特，嫁给洛克，生几个孩子，在NKZ的核心研究室工作到死。
这难道不好吗？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至少，身边的阿曼达是这么想的，这一车厢的一等公民，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公车高速前进着，载着我们向NKZ驶去。我向窗外望去，莹白色的穹顶之下，硕大的银灰色半球型建筑矗立在前方，那就是这个国家的核心NKZ，而我，终将属于那里。
艾夫斯穿过狭长的过道来到我身边，“怎么样？心情很激动吧？”他扬着眉毛对我说道。
“你该去和得文告别。”我有些生气地盯着他的眼睛。
“得文是劣等人，这你我都知道，和他牵扯过深对你没好处。”他皱着眉头说。
“可他是你的弟弟！亲弟弟！”我几乎是喊出来的，阿曼达被我激烈的情绪吓得向后一缩。
“别这样，艾拉，”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你看，你把身边这个可爱的姑娘都吓着了。”接着，猝不及防地，他向我的脖颈处探去。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你在干什么？”我吃惊地甩开他的手。
“没什么。”他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径直向车头走去。
眩晕感还是没有消失。“是我太激动了吗？”我揉着太阳穴对阿曼达说道，“我的头好晕。”
“没事的，你就是太激动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揉着脑袋，听着阿曼达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耳朵里却嗡嗡响。“一夜没睡竟会感觉这么糟糕。”我心里想着，把这一切不适都归因于昨晚的熬夜，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列车依旧向前驶去，但是速度好像慢了些。我想可能是快到NKZ了。突然，一个黑影从路边蹿了出来。他一袭黑衣，头戴一顶烟灰色的绒帽，脸蒙着黑丝巾，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手里拿着一个提包，定定地站在路中间。
“是反叛者！”一个声音惊恐地叫道，几乎是在同时，那个黑衣人将手中的提包用力朝我们的公车甩过来。
“扶好了！”司机大叫道，猛地向左打方向盘，炸弹在公车的右侧炸开，震耳欲聋的声音掩盖住了车厢里惊恐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阿曼达大喊着试图站起身来，然而还没等她站好，又一个剧烈的冲击波透过破碎的窗子将她的身体狠狠砸到我脑袋上面的车厢侧壁上。我蜷缩在地上，仰起头，看见她将侧壁砸出了一个大坑，旁边的玻璃也完全碎掉了，破碎的玻璃正巧划破了她的脖子，她掉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身上，又被我拱起的背脊弹到了地板上。
我看见她的脖颈处血流如注。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
“阿曼达！”我大叫道，试图爬过去帮她止血。就在这时，艾夫斯踉跄着走了过来，“别动！”他大声命令我，一把抱住我，用身体将我完全护住，“别动。”他重复道，这次声音柔和了许多。
这是我和艾夫斯第一次拥抱，我从不知道他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如此坚实可靠。我乖乖地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是我的哥哥，此时，他终于记起了我这个妹妹，但愿还不晚。不，也许他从未忘记，正如我之前猜想的，此刻我敢肯定，他是爱我的，只是不擅长表达罢了。
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我心里祈祷着让这一切快点过去。然而，那个反叛者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们。又一声爆炸，公车开始朝左侧倾倒，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厢翻滚起来。艾夫斯用身体紧紧地护住我，我们一起随着车厢翻滚着。我惊叫，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我的，是艾夫斯的，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重重地撞在座椅靠背上，接着脑袋又砸到车厢顶部。可是我除了头晕晕的，身体上没有任何部位感到疼痛。我紧紧搂住艾夫斯，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苦，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能替他分担，但他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
终于，公车停止了翻滚，我们穿过破碎的窗子被甩了出去。
噩梦般的一切终于停了下来。我挣脱艾夫斯钳住我的手，感觉天旋地转。我迷迷糊糊地望向四周——剧烈燃烧的公车，被卡在公车里动弹不得的人们正发出凄厉的尖叫声，还有一些同样被甩出车厢的人，他们都已经完全没了动静。阿曼达就静静地躺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脖颈处已经停止了流血，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我。她已经死了。
我低头望向艾夫斯。他的四肢都弯折成成不自然的角度，头上破了一个洞，正在不住地流血。他蜷缩在地上，不停颤抖着。
“哥哥！”我大喊着，伸出手按住他脑袋上的伤口，试图替他止血。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眼睁睁地看着光芒从他深蓝色的眼睛中慢慢逝去。我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他沾满鲜血的脸颊上。
“快跑。”他虚弱地说道，“反叛者还在附近，快跑。”
“不！我不能丢下你！”我大喊道。
“艾拉，我们两个必须活一个。”他的声音已经小得快要听不见了，“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替我报仇。”他盯着我的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我。
“快走吧。”他说。
我望着蜷缩在地上的艾夫斯，知道他很快就要死去了。可我从未向此刻这样爱他，希望他能跟我在一起。但这一切都太晚了，如果我们能早一些意识到对彼此的爱，或许这一刻也不会觉得如此痛惜。
“哥哥，”我亲吻他的额头，“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站起身来朝和公车残骸相反的方向跑去。那是瓦布特的边缘地带，有着茂密的灌木丛和布满锋利铁刺的电网。突然，燃烧的公车发生了剧烈爆炸，我一下子被灼热的气浪冲出了几米远，跌进一个深坑里。眼前瞬时一片漆黑。公车再次爆炸，借着洞外冲天的火光，我望向前方——一团漆黑，前方的那条隧道正通往未知的地域。
“也许是通向地狱。”我想着，完全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