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很善于倾听别人的人。所以许多的人都愿意找你倾诉心事。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的心太纯真，容不得不纯净的事情。那些事情即使不发生在你身上，你还是会觉得痛苦，还是会为他们的过错而自责。其实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因为你做错了，所以有人受苦。你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可就是有人要受苦，就是有人要承担痛苦。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没有为什么，只需要我们去面对，去承受就可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缓慢，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说给我听。天空突然落下一颗炮弹，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炸开了。我们同时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土，然后继续谈。
“我应该继续给你讲我第一次杀人的故事。对不起，刚才我跑题了。”他彬彬有礼的对我道歉，神态和他跟了许久的双华很相似。
“我看见他正在翻动国王的文件。国王没有说话，没有阻止他，也不许我阻止惊动他。我们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把文件系到一只报喜鸟的脚上，把鸟放了出去。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转身，而是抬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到了他的笑声。他开始在笑，到了最后，居然哭了起来。他说了一句话，龙军医，你知道是什么话吗？他说，就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吧！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结束是什么。但是我转过头看国王的脸色是被吓了一跳。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东西。倨傲的神色压住了疲惫，仇恨压住了愤怒，激动压住了镇静。他那样的表情是我跟了他好多年也没有见过的。只要你自己看一眼就会承认，那是天生的王者的眼神：威严，超然，力量，残暴，高高在上，所有的词语都不能形容他当时的样子。我的伙伴转过头来的时候正遇上他的这种眼神。国王没有说话，给了我一个手势，要我杀了我的同伴。”
“于是你就杀了他？”
“我没有办法。我的躯体里流的是京都的血。如果我不杀了他，他就会逃跑到北军去。他知道我们太多的机密。我必须要杀了他。当时的情况，我已经傻了，没有为他求情，也没有叫他解释，拿出剑和他决斗。他的能力和我不相上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咒术师，最厉害的本领就是“望海潮”，一共有七十二式。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他的望海潮的幻术变的像水一样汹涌澎湃。我们一直打了几个时辰。他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完完全全的用他的全力和我打。出手又快又狠，丝毫情面也不留。有好几次，我差点就死在他的剑下。我知道他已经把我们的战斗当作他一生最后的一战，于是就拼尽全力和他打。打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他也一样。可是，双方都已经不能再后退。于是我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冲向他，准备在他向我拔剑的时候收回自己的剑。我不想杀他，我宁可他杀我。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扑倒在我的身上。血像喷泉一样喷放出好远，有好多喷到了我的脸上。那时侯，我才惊讶的发现，原来人的血居然是那么的温暖……
他没有躲我最后的一剑，我的剑刺穿了他。他的血是蓝色的。他中了毒。他早就中了毒！可是他却一直和我打了整整整夜！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他不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他死的时候对我说：“我不怪你。”
那位战士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他的毒我见过。那是国王配制的。通常他都不用。只有我们在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他才会把它给我们。我转过身问他：是你干的吗？他说：是。他说，他可以失去一个背叛他的人。但是他不能让一个不会背叛的他的人枉死。他说他早就料到我会让我的同伴杀死我，于是早早的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的剑上涂了毒药。我好恨。不仅恨自己，还恨国王。是他让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是他让我最好的朋友至死都怀疑我！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终究不能杀他。于是我离开他的临时会所上了前线。我拼了命一样的冲锋陷阵。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在北军的炮火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了下来。
我还认识了一个画家。他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他的右手被炸掉了，只剩下一段残肢。本来他应该下战场，到后方去接受治疗。可是他坚决不肯。他说，就算是回去也于事无补。他要留在这里。他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北军溃败投降的消息。
他每天都用左手画画。他的画，总是红色的背景。他说，在战场上，仗一开打，天，地，水，风，人，统统都是红色的，就连人们的想法，也染上了血的颜色。当然，也会有其他的颜色，例如白色。他说，他们经常躲避在树林及腰的深雪里。在雪里挖一个洞，把自己的铺盖放进去，然后规规矩矩的坐在铺盖上。一坐就是整整一个白天。每一个战士的头上蒙着雪白的斗篷，防止北军的炮火发现自己。饿了就吃一些炒面，渴的话就捧一把雪含在嘴里。他还说，可以吃到炒面的军队都是幸福的军队。有许多的部队，连炒面也吃不到。许多战士都被饿的晕倒，或者是被渴的晕倒。尾生将军领导的军队尤其艰苦。但是尾生将军与士兵们同甘共苦，赢得了所有战士的爱戴。虽然他们的阵地最为艰苦，但是战士们个个都骁勇善战，吃苦耐劳，他带的军队，是在百姓和所有军队里都被赞不绝口的铁军，也是让北军闻风丧胆的鬼军。
尾生，我的尾生……与我相比，他的压力一定会更大。他现在怎么样？过的是不是真的很差？为什么每一次给我写信都总是把这一些用只言片语轻轻的带过呢！
“龙军医，我们的病人这几天都在闹肚子呢！还有不少人觉得恶心，有很多人出现了呕吐的症状。几乎每一个都说自己胸闷没有力气，我已经检查过我们的食物水源还有盐，什么问题也没有啊！我们的药品也是我们亲自检查过的”我的属下走过来打断了我和画家的谈话。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脸色灰暗，原来是老百姓，和家里的人在逃难中走散了，倒在路边几乎被冻死。我采药的时候无意之中救了他，他便一心一意的跟着我学习医术。他一点医药的常识也没有，却很坚定很刻苦的学。我佩服他百折不挠的毅力和勇气。
“这里的气候太过潮，他们还不习惯。没有关系，我开个药方你记一下，没有的药，我们找几个人采回来就可以了。”我说，没过一会，他就找来了纸笔，还背来了一个病人叫我诊断。
“先开‘平胃散’。苍术三钱，厚朴三钱，陈皮二钱，甘草一钱，生姜两片，大枣三枚。记好了吗？”
“记好了，只是……我有一些不明白。我知道苍术可以燥湿健脾，厚朴可以宽中除满，是主药，陈皮可以理气和胃和厚朴的作用一致，还可以增加厚朴的作用，甘草调和药性。那这个姜和大枣是干什么用的？”
“姜和大枣调和脾胃，合起来苦温燥湿。这两味药如果没有就算了，但是其他的，一样也不能少。再开一副藿香正气散……”
每一天我都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的闲暇时光，我常常拿出尾生在战场上写给我的信一遍又一遍的读。
“素素，这里每一天都有战士死去。我们的军队是，鹤龄的也一样。我们的粮食，水源的补给都出现了问题，所幸国王对我们的军队一直都关爱有加，这个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这里很忙，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可是即使再忙我也要拿出时间给你写信。所有的事情，你，我，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过去的事情，以及现在的战争，都不是我们的过错，你不要再担心，也无须自责……前线战事愈紧，恐怕以后没有时间再写信给你。万望保重，来日相见！”
这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也是仅有的一封。其余的在一次转移中全部丢失了。想尾生的时候，我也会摸着胸口的乌玉珠，想念一下小玉。乌玉珠是小玉的骸骨化成的。是我再三请求，从双华哪里求来的。我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它和自己肌肤相触。感觉着它，就像感觉小玉在我身边。我想念小玉，想她那张张扬的笑脸，她说“本公主……”时的娇纵和猾黠，只是，连她也离我而去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双手已经粘满了鲜血，尾生叫我不要自责，我怎么可能不自责。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而死。是我亲手杀了她！虽然就连双华也要我不要再用这件事情为难自己，可是我就是无法忘记过去。小玉对我的好，小玉对我的笑，小玉对我的不着痕迹的全心全意的维护……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却被我自己害死了。就像那个战士说的一样，我宁可她杀了我，也不要自己杀了她啊！
我想起和小玉在王宫的时光，想起我们在笑风楼上看星星的时光。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看，而我，也已经许久不看了。隔了这么久，我以为星星会记得我，会对我献出欢欣鼓舞的欢迎的表情，会让我逮住一些温暖，可是，没有……天上有一颗星星特别的亮，亮的就像是小玉的眼睛，似乎小玉正在天空痞痞的张扬的对着我笑，笑我的软弱，笑我不够洒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