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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德国]赫尔曼·黑塞(2)

有一段时期我们经常整个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树下长满了柔软的苔藓。我们跑累了,便坐下休息。几只苍蝇围着一只蘑菇嗡嗡营营地飞舞不止,到处都有鸟儿的踪影,我们能认出其中的少数几种,大多数都说不上名儿来。我们还听见一只啄木鸟正在努力敲击树木,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又愉快又舒适,因而我们之间几乎不交谈,只是在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时,才向另一个人指点着让对方也加以注意。我们坐在绿树成荫的拱形下的空地里,柔和的绿光从空隙间洒下,远处的树林消失在一片充满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苍茫之中。这一切和沙沙响的树叶及扑棱棱的鸟儿相映成趣,好似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童话世界,四周回荡着一片神秘莫测的陌生的音响,似乎蕴含着无数的意义。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时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事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儿,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经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会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的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

“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扣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

“嗳呀,你怎么啦?”他急忙问。

我无法回答,继续大哭着,一边用那顶粗呢帽子擦着脸颊,直擦得脸颊发痛。

“你说呀,为什么哭呢?”

“就因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是那股强烈而又充满温情的怜悯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袭击过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涌来的缘故,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加以发泄。

“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布洛西安慰我。

“你很快会复原吗?”

“嗯,可能的。”

“究竟还要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总还要拖一段时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一天我还是整日地任性放纵,胡作非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滚,回到家里脏得像泥猴。总之,我肯定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亲特别亲切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母亲想让我在默默无言中专心回忆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后悔。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后悔心情,便做了一桩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从窗台上端下一只陶器花盆递给我,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种着一颗黑色的球状的植物根,上面已经冒出两瓣尖尖的、淡绿色的、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是一盆风信子。她边把花盆递给我,边说:“小心点儿,从现在起它归你管了。以后会开出大红花的。花盆就放在那里,你得细心照料它,别让人碰坏了,也不要搬来搬去,每天必须浇两回水。倘若你忘记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它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你就给布洛西送去,他会高兴的。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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