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谷阳城中,店家点起灯火,人们回家吃饭,街上不复热闹,但仍有许多武者。他们矫健威武,身配利刃,行色匆匆,脸上杀气凛凛,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街头矮墙之下,夕阳拉出阴影,里面一个身影蜷缩着,不时传来声声哭泣,是个小孩儿,满脸尘土,泪水划出几道沟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他叫曲一,七岁了,本是城中曲家的小少爷,聪慧机灵,半岁能言,一岁能诵,能和族中耆老侃侃而谈,往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恃宠而骄,父不敢管,母不敢骂,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是现在,他衣着破烂,浑身脏兮兮的,脚上的鞋还算完好,眼睛中仍能看出原来的灵动。
谷阳城临近矿脉,城中很多家族都是以炼器为业,曲家也不例外,更是位列城中四大家族。
可是最近半年来,曲家霉运缠身,生意每况日下,后来更是被骗,和别人合伙,吃了大亏,欠下了外债。
最近,有人提出购买曲家祖地。祖地,乃是祖宗埋骨之地。曲家之人听了,当即大怒,将来人赶了出去。若将自己的祖宗卖了,那还是人吗?
曲一的好日子自然也到头了,再也没人逗他,吃穿用度更是一减再减。他自是不满,经常闹脾气,可是总被大人敷衍过去。
今天早上,族中要祭祖,曲一要一件新衣服,父母不允,曲一大闹:“你们不给我买新衣服,我就离家出走。”
父母似乎心不在焉,对于曲一的威胁,没有搭理。
这令曲一很是难堪:“我是男子汉,说到做到。”
曲一气哼哼地走了。族中都在为祭祖的事忙碌着,没人注意到他。
曲一真的离家出走了。他来到了城南,城中最破落的地方,与一个小乞丐换了身衣服,便拿起一个破碗,蹲在地上要起饭来。
他早就想当回乞丐,走街串巷,伸出手来,便能要钱,很有意思,可是父母不同意,还将他说了一顿。现在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还不好好尝试一把。
“可怜可怜我吧——”曲一扯着嗓子大喊,一边拿着双筷子敲着破碗。喊完之后,又笑了起来。
接着,他喊得更加大声了。可是他喊得越起劲,反而越没人给他施舍。最后他嗓子都嘶哑了,还是没有要到钱。
日头渐渐正中,曲一饿了,他早上趁着大人忙碌,偷偷跑了出来,没有吃饭,现在身无分文,只能挨着。
到了下午,在街上乱逛,他饿得发慌,同时心中埋怨,父母怎么还不派人来接自己。
这时,他发现了街边有个老头在摆棋摊,上面摆着一个残局,客人可以选择执黑还是执白,输了需要拿出十枚符钱,赢了则能得到二十枚符钱。
曲一以仅剩的鞋子作为抵押,与老头对弈。
老头下棋很是厉害,尤其对一些残局很是精通,输少赢多,也正是因为这点,周边的人都不与他下棋,因此很是苦恼,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若继续下去,又要换地方了。
今天终于来了个主顾,还是个小孩,老头顿时精神起来。
可是,第一局他就输了。
他不知道,曲一聪明的紧,一般的大人都下不过他。
曲一有个秘密,正是因为这个秘密,他变得越来越聪明。
在他脑袋中,有个小人,两三岁大小,没有头发,闭着眼睛,跏趺而坐,平时一动不动。曲一管他叫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他脑袋之中的,自从有记忆以来,它就在那里。
小和尚有个奇异之处,当曲一对什么大惑不解时,小和尚便会念经。之后,曲一便会头脑清明,不解之处也会豁然开朗。小和尚经念的越多,曲一也就越聪明。
他曾试着去听小和尚到底在念什么,可是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声音怪异,似乎不是人类的语言。
曲一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告诉他这叫做本命,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本命生,则人生,本命死,则人死。所有人都有本命,不过只有修士才能觉察到本命的存在。
在凡人之上,便是修士。
修行共分为六个境界:道种,道根,道叶,道枝,道花,道果。
一般人的本命或者是虎狼,或者是花草,或者是刀剑,但还没有什么人的本命是和尚的。
曲一还未修行,就觉察到了自己的本命,更是一种从未听说的本命,种种情况,无不昭示曲一的特异之处。族中耆老认为曲一将带领曲家走向辉煌,因此对曲一的本命之事下达了封口令,让他千万不要往外说。
曲一听到“本命生,则人生;本命死,则人死”这句话时,却吓坏了。因为每念一次经,小和尚便会萎靡一分。若是小和尚一直念经下去,便会枯干,自己岂不也要死了?
族中耆老也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论吃灵丹妙药,还是让曲一念佛家经文,小和尚的状况一点都没有改善。反而因为曲一念佛家经文时,有些地方晦涩难懂,小和尚还会帮他理解,因此反而更加萎靡了。
尽管能够令自己更加聪明,曲一现在却不想轻易让小和尚念经。
下棋的老头当然不知道这些。
曲一本想拿着赢的钱就去买吃的,可是老头却不服气,又强拉着曲一下了两盘,结果还是输了。
老头输了却并不懊恼,反而心中有了个绝妙的好主意。他请了曲一吃了顿大餐,然后拉曲一入伙,一起摆棋摊挣钱。
已经很少有人与老头下棋了,可是曲一却不同,没人认识他,况且他还是个小孩,老头在旁边吆喝,更是激起无数人想要占便宜的心理。
当天下午,老头吆喝,曲一下棋,赚了很多钱,最后曲一同时与六个人一起下,旁边更是开起了赌局,结果曲一还是赢了。
可是祸事也因此而生。他们这边太过热闹,引起了一帮地痞的注意。他们以老头在这里摆摊、未拜码头为由,抢走了这次赢的钱。
周围赌局输的人趁势不认账,老头更是将先前赢的钱全部卷走,最后只剩下曲一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傍晚的墙脚下,曲一嘴里不停地呜咽着。
这时,他感到一个身影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停住了。
“小娃娃,听说你下棋很厉害。若是赢了我,便给你一场造化。”一个中性的声音响起,语调温和,似充满了无尽的诱惑。
曲一抬起头,是一个中年人,模样普通,面白少须,眼睛不大,嘴角微微上翘,似在微笑。
曲一正在烦恼,最是受不了别人的笑容。
“走开,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回家。”曲一回家的欲望从没有现在这般强烈。
中年人没有生气,让了开来,脸上仍然挂着那微微的笑容:“当你想下棋时,再来找我,可要尽快哟,否则我就离开这里了。”
曲一当作没有听见,径直朝家走去。
现在已经入夜,街上行人渐渐稀了,可是离家越近,行人反而多了起来,而且多是有兵刃在身之人。
曲一头脑聪慧,见过的人都会有印象,可是这些人都面生,而且带着杀气。他心中渐渐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终于回到家了。两排火把照亮整条街道,大门敞开,麒麟石雕摆在两侧,威武雄壮。大门之上,挂着块匾额,黑木雕琢,上书两个烫金大字:曲府。
在大门两侧,站着两排黑衣武士,高大威猛,杀气腾腾,目光警惕,看向周围。
府宅依旧,可是这些人曲一一个也不认识。
曲一心中不安,但仍往里走。
“什么人?站住!”曲一被拦住了,一个黑衣人喝道。
“大胆,我是曲家的小少爷,这是我家,你们竟敢拦我?”曲一怒极。
“嘿嘿,又来一个招摇撞骗的,现在曲家遭难,人人都来冒充曲家之人,想要争夺财产,这是今天第几个了?”一个守门人问道。
“第七个了。不过这么小就出来撞骗,今天还是第一个。”另一个守门人说道,“还是请主家来人辨认一下比较好。咱们拿人钱财,也该让人家看看咱们是出了力的。”
二人说罢,其中一个便前去通报了。
曲一听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不过感觉不是好事。在火光的照映下,大门显得更加高大,夜风刮过,阴恻恻的,不知为何,曲一感觉,大门就像一张巨兽的嘴,正等着自己,伺机而噬。
“怎么一个熟人都看不到?难道搬家了,还是将这里卖掉了?”曲一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不到半刻钟,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门口走来十几个人。众人簇拥着一个男子,三十来岁,身穿红袍,一张甲字脸,面色疲惫,不过眼中却闪烁着兴奋。
曲一一见来人,立刻上前两步,很是兴奋。来人名为曲缺,乃是家里的远房亲戚,十几岁时,便投奔到了曲家,从一个小伙计做起,慢慢熬成了一家店铺的管事。平时总是巴结曲一。今天留守店铺,也没有去祭祖。
“小缺子,你来了,还不快接我进去,这帮都是什么人,竟然拦我。”曲一说道。
曲缺见到曲一,目光一紧:“谁是小缺子?”
“小缺子,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曲一问道。
曲一现在还记得,自己曾管他叫本名,可是曲缺却说,这样叫生分,他辈分小,叫小缺子就行,不这样叫还不依。
曲缺仿佛没有听见,对身边人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小毛贼,竟敢认亲戚认到曲府来了。现在匪患日益增多,将他给我抓起来,按照盗贼处理。”
“是,家主。”两个大汉越众而出,向曲一扑来。
“小缺子,你——”曲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知道情形不对,转身就跑。
自己的父母哪里去了?小缺子怎么成了曲府的家主?他为什么要捉自己?种种疑问盘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