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果冲出重围后,救出的十几个拳民纷纷逃散。他挂念着家乡的亲人,连夜奔回安岳彭家场。
安岳也是义和团活跃中心,同样没有幸免于难,遭到了血洗。各设在山上的坛口被清军攻破,首领和众拳民被杀害。
鲜血染红了沱江河。
最让李真果难以承受的是,义父彭子瑜也参加了义和团,在这次镇压中不幸遇害。义母也跟随而去。
李真果怎么也没有想到,手刃团练后的那个风雨之日,他与义父相见竟成永诀!
此刻,苍白的月色下,李真果跪在义父义母合葬的坟前,悲恸万分。
一阵阵阴风刮起,吹动丛生的墓草。萋萋青冢,已不见亲人面容。李真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义父义母,你们养育泽风成人,泽风还没报答二老大恩大德,你们却被清狗所害!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保护你们……”
夜幕下的坟茔,纸烟缭绕。李真果的哀哀悲痛,随纸钱飘向了天宇。
迈着沉重的脚步,李真果忍着悲痛,又乘夜回到安岳老家观音场响坛子村。他的心中牵挂着日思夜想的母亲和妹妹。
晨光熹微,走进静悄悄的村庄,一股血腥味从河面吹来。他的心猛然一惊,难道老家也难逃一劫?
推开熟悉的门扉,哀哀的哭泣声从屋子里传来。他的心脏瞬间紧缩,一种恐惧袭遍全身。他快步冲进屋子,见到母亲正坐在床边抱着绣枕哭泣。
“娘!“他颤声地喊道。
李氏慢慢抬起泪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自己日思夜盼的儿子就站在面前!
李真果快步上前,跪倒在母亲面前,拉着母亲的手喊道:“娘,我是真果,真果回来了!”
李氏抬起颤抖的手,在李真果的脸上抚摸,激动地:“是真果,是我的儿啊!娘以为看不到你了。”
“娘!”
母子俩抱头痛哭,悲喜交集。
李真果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里别是一番滋味。生活的重担使母亲失去了年轻时的神采。夹杂银丝的头发,布满风霜。岁月像一把利刃,无情地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痕迹,粗燥蜡黄的皮肤,龟裂的双手……
母亲老了。李真果心中大痛,眼中泛酸。他为自己不能孝敬母亲,感到难过和自责。
“妹妹呢?”李真果突然想起没看见妹妹。
李氏禁不住嚎啕大哭。
“怎么了?娘,我妹子呢?她嫁人了?”李真果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兆。算算,妹妹珍儿今年有十五六岁了,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可能娘舍不得女儿出嫁吧?他朝好处想。
“你妹子她……她……”李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了?娘,您快说呀!”李真果的心猛地一阵揪紧。
“珍儿被恶霸熊老幺杀死了!挨千刀的,害死了我的女儿啊!”李氏呼天抢地。
“什么?”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李真果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人猛插了一刀,一种巨大的刺痛袭遍全身。
李真果从母亲的讲述中了解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一个月前,李氏闻听彭子瑜参加了义和团,平日只有彭氏一人在家。她觉得彭家夫妇在落难时收留她母子三人,应该报答这样的好人。于是决定变卖田产搬到彭家去住,给彭氏做个伴,有所照应。彭氏很高兴,欣然同意。
这天,她和女儿李真珍在彭家吃完早饭后,一道返回李家响坛子。从彭家场到李家响坛子有一百七八十里路程,其间还要翻过几道丘陵。途中,却遇见恶霸熊巴爷的儿子熊老幺。
十多年前,李真果的父亲患病去世,熊老幺的爹熊巴爷趁火打劫霸占了李家田产,赶走母子三人。彭家场壮师彭子瑜仗义为李家打官司,帮李家夺回了财产。后来,熊巴爷暴病而死。熊老幺像他爹一样贪婪、凶狠,跟官府勾结,欺压乡邻。
今日遇见李家母女,熊老幺得知李氏准备回家变卖财产,脑子里顿生歹念,杀死母女,霸占财产。于是,他暗中提刀尾随在李家母女身后。
经过一个丘陵地带,李母见女儿饥渴难忍,便到溪边打水。熊老幺见只有李实珍一人,趁其不备,扑上前恶狠狠一刀下去,李真珍还没有来得及喊叫,便倒在了地上。刹那间,一个如花的生命惨死在恶棍手中。
李母打水回来,见状,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发疯一般朝熊老幺扑上去。熊老幺正要挥刀,突然听见行人的脚步声,慌忙溜掉了。李母见女儿被人杀死,当即昏死过去。
听罢母亲的讲述,李真果悲愤之情难抑。愤怒的血液冲上他的头,他腾地站起身,就要朝屋外冲去。
“你要去哪里?”李氏叫道。
李真果咬牙切齿:“我要杀了这个狗日的魔鬼,替妹子报仇!”
“坏人下地狱去了。”
原来熊老幺买官当了团练,与清军一道镇压安岳义和团起义。在厮杀中,熊老幺被义和团拳民的大刀砍死。
恶人终于遭到了报应!佛告诉阿难,今生屠杀斩截众生,死堕刀山剑树地狱。李真果想起佛经中的话。
佛又说,造善因,必得善报;造恶因,必得恶报。可是,我们一家人都是那么善良,为什么如此悲惨?他想不通。
“孩子,作善良的人,不要灰心。多做善事,多发善念,上天会给你交代,会给你善果的,善恶到头终有报。”李氏掩住内心的悲伤,对李真果开解道。
李氏是一位信佛的农村妇女。虽然不能说出很深奥的道理,但她的话却如寺庙里僧尼敲击的木鱼声,使李真果的心灵受到震动。
“娘,孩儿记住了。我会多做善事。”
李氏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这是她为儿子亲手缝制的衣衫。她让李真果换下了红灯教的大红衣裤。
“儿子,清狗正在四处捉拿参加义和团的人。趁现在天还未亮,你赶快走吧。”
“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开娘!”
李氏生气地道:“你要是死了,娘也不活了!”
李真果心里一痛,含泪道:“娘,要走,我也要带您一起走!”
“娘不走。我要这里陪你父亲。他一个人在那边好孤单。你给你爹磕个头吧。”
李真果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望着父亲的遗容,儿时种种往事浮现脑海,父亲曾经在雪地教他习武学剑,每日教他识字念书,给他讲做人的道理……他好像感觉父亲还在眼前,正用慈爱而略带严厉的目光凝视他。
李真果跪倒在地,哽咽道:“爹爹,真果无用,这些年漂泊在外,没有保护好小妹,没能在娘的身边尽孝。真果无颜见您。”
“孩子,这不是你的过,都是恶人造的罪业。这个世道豺狼当道,村里哪一家没有受害?死的死,逃的逃,都快走光了。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
李真果悲愤难平,恨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扭转这颠倒的乾坤,黑暗的世道。
李氏望了一眼窗外即将大白的天光,心想:天一亮,清兵就要每家每户搜查,儿子若不走,就要被抓去砍头。
她焦急地催促道:“儿啊,快逃吧。只要你不死,娘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你如果要尽孝,这就是对娘最大的孝!”
“娘,我上哪儿去啊?兵荒马乱,哪里不是如此?”
李真果不肯走。他既舍不得母亲,又感到前途茫然。
李氏沉思片刻,一字一顿道:“出家。”
“出家?”李真果吃惊地望着母亲,不敢置信,娘怎么会让我出家?
李真果在母亲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然。这是一般农村妇女难以具备的果决和坚强。他看到母亲的另一面,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其实,作为母亲,李氏怎么舍得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断绝红尘?想到儿子今后将脱离凡尘,母子分离,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但是,转念一想,出家是唯一的出路,再混乱的世道,谁敢打扰菩萨神明清净之地?至少我儿的性命还能保住。
“孩子,不管你在哪里出家,佛门和道门都是你的安身之处,安心之地。去吧。”李氏眼噙泪水,意味深长道。
真果是一个大孝子,唯母命是从。
“娘,孩儿走了。娘的慈爱和恩情,真果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请受孩儿一拜。”
说罢,李真果向母亲磕头,拜了几拜。他站起身,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娘保重!”
李真果深吸了口气,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当他踏出院门的一刹那,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与母亲相见?而自己刚与母亲相逢,却又要别红尘而去。他的心中千般不舍,如万箭穿心。
曾经立志读书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却在一夜之间,未婚妻遭受凌辱而死;曾经参加义和团,反清灭洋,拯救民族危亡的中华,却惨遭镇压。一切皆成梦幻泡影。想到这些,李真果不禁万念俱灰。
“出家。”这个念想突然非常强烈地闪现在脑海中。这是我的归宿吗?
三别家门。李真果又走了。
山一程水一程,世界这么大,他却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哪里才是容纳他的一隅?
他不知道,他的心将安放在何处?
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这一次离开,他将走向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他无法预知。
我会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