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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除了考重点高中那回,紫薇从没这样用心过。其实考重点高中也全是爸爸的主意,紫薇并没什么迫切要求,因此,温课并不那么积极。是爸爸逼着,妈妈哄着,紫薇才无可奈何地给他们上桌子、背公式、做习题……

完全是应付差事,所以考上了她也并不怎么特别高兴,歌舞团一来招生她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学业,似乎也从未后悔过。

说全没后悔过,似乎也不确切,至少在周峻再三动员她考大学时,她心里闪过那么一丝惆怅:爸爸一定要她考重点高中,就是希望她能上大学。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到美国之后,似乎也曾后悔过:如果上完中学,上了大学,命运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完完全全另一种样子。但命运就是命运,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紫薇的痛苦就在于她实实在在后悔。既知道后悔无益,又摆脱不了后悔。

奇怪的是,紫薇怨恨自己的命运时,从来是混沌一片,好像如果她按部就班地上了大学,就不会失去周峻。她完全忘了如果她不上歌舞团,可能根本不会遇见周峻,周峻也不是失去的,而是她主动放弃的。

她为什么不想想她从歌舞团退下来,只要肯下苦功。照样可以按周峻的希望重考大学呀!何况,就是不考大学也条条大路通罗马,至少可以不抛弃周峻呀!但紫薇就是紫薇,如果她一直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她就不会专门做那不该做的,偏又专门后悔那后悔不来的了。一团乱麻,不理出头来,自然是越缠越乱,作茧自缚,以己为核,可不就越封越死吗?紫薇从海边回来,一连三天,卧床不起,茶饭不思,自以为大彻大悟了。这天,趁表哥值夜不回,爬起来就给周峻写信。应该说,紫薇还是有进步的。无论如何,从完全自我哀怜的状态里拔身出来考虑周峻,想帮助周峻;不是叙说自己的不幸,不是倾诉相思,描述离情(这在她是满腔满怀,尽可汩汩流淌的),而是既要责备自己,又不可过分痛切(怕求得了原宥,引发出旧情)。既要给他动大手术开刀上药,又得轻重适宜,把握分寸(以免旧伤新伤一起发作)。不可因要画句号,为了结而过分温情;更不可因要导引对方过于理性,而显得自己心淡情薄……

她这辈子还真从来没为任何人任何事这样用心过,动情过,设身处地过,真真是柔肠百转,难为煞了她也。

铺好纸笔,就先为称呼犯了难。过去他叫她薇薇,她叫他峻峻,可现在,已为人妇,断没有再这样称呼的道理。海外人写信多称先生,可她称他周先生,未免可笑;按大陆通行办法,称同志吧,自己也好像早就与他不同志了。不写抬头,亦近隐匿,又近得可怕……想来想去,还是像刚认识不久时,两人直呼其名,就叫他周峻为好。

好不容易写上周峻二字,再点上两点“:”,眼泪就点点滴滴落了满纸。

她不能说自己过得好,也不能说自己过得不好。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未给他片纸只字;又不能说为什么现在又突然给他写信。既不愿意叫他干干脆脆永远忘了自己,自己不值得他记忆;想想写信的起意又完全是怕他由于珍藏记忆而无法轻松愉快地建立个人的新生活……

紫薇就这样写写停停、停停写写,肝肠寸断、字斟句酌地整整写了一夜。写一张,撕一张;写一张,团一张;写一张,扔一张……

到了东方透亮,鸟儿啁啾时,这屋子早成了雪花漫飞,遍地洁白的荒原了。

紫薇木木然地坐着,真像个长途跋涉偶尔驻足小憩的过客。

窗外渐渐出现慢跑的青年,遛狗的老人,上早班的车辆也开始从街角疾驰而过……

蓦然间惊觉那上夜班的人儿即将归来,紫薇一跃而起,急急忙忙收拾了屋子,还没来得及重新躺下,已听见前门钥匙开锁的声音。

“好了?”见紫薇没躺在床上,表哥不知道她彻夜未眠,还以为她刚刚起床呢,“头还晕吗?”紫薇只好摇摇头。

“要陪你去看医生吗?”表哥又问。

“不用,再躺躺就好了。”

“要是不去看医生,”表哥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去店里打个转……”

“连请假都不行吗?”紫薇生气地喊,“不上班不拿工钱,还要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是自己家里。要真是老板,早炒你的鱿鱼了。”表哥疲倦地说,“你不去,就得我多加班,我一个人替不过来,就得哥哥嫂嫂。哥哥还好说,可嫂嫂……”

“另外找人好了。我不领这个情,我还不起这个人情债……”紫薇本就心烦意乱,更受不了这些羁羁绊绊,就又喊道。

“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你以为工作好找吗?以为你本事多大吗?要不是自己家……你去找找工作试试看!你不领这个人情?哼!你不领?我领!要不是我领着,顶着,你——”紫薇躺了三天,不肯去看医生,又不像有什么大病,表哥本来就有些疑惑。在家里,受父母数落,哥嫂冷眼,已经很不愉快了,没想到紫薇还这么不讲理,想想自己讨了这个老婆,除了模样好,实实在在是没得到什么情意,自己费尽了心力,讨的还是无趣。心里有气,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紫薇被他捧惯了,捧着哄着还不愿意呢,哪里受得了他的言语,就反唇相讥道:“原来嫁给你,是连病也不许生的……”

“你是生病吗?生病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不去看医生就不是生病吗?”

“是病就应该去看医生……”……长久的不痛快,潜在的不和,多少说不出的情怀,不能明说的话语,就这么鸡生蛋、蛋生鸡地吵了个天翻地覆,但毕竟,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因此,两人都还留着余地,没说出最后决绝的话来。吵到最后,表哥拿起了酒瓶。紫薇抓起了外套,说是去上班,去卖命,去打工打死给他看……紫薇前脚出门,表哥后脚就抓起电话,找朵拉。没找到。

紫薇气哼哼地一径跑到朵拉和几个女孩合租的房子里。门锁得紧紧的。紫薇想来想去,还是去了店里,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打主意。下班后,她静静地梳洗打扮一番,去上课。她真是为了不耽误课吗?你不能说她不是。但当她上完课有意地慢一步出门,出门来慢慢地举眉抬眼直射那人常守候的位置,你又不能不说她恍恍惚惚又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呢?她不会承认她是在期待大卫,但当静静地候在车里的大卫一见她就打开车门,取下帽子,躬身站在车门边等她时,她就静静地走过去,由大卫侍候着默默落座。车缓缓地开了出去。“为什么三天没来上课?”大卫问。“你三天都来了?”

“我无法不来。”

“如果我从此不再来上课呢?”

“我会到你家找你。”紫薇没有像上次一样说“我有丈夫”,而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我不会不来上课。”

“我知道你不会不来上课。”紫薇的心怦地一跳,她吓了一跳,反射般地把手抬起来捂着心房。又怕这个动作泄露出什么来,急急地问道:“咱们上哪儿?”他却仍然缓缓地答道:“随便。”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车上了高速公路。车飞快地驰着,两边的山和树都渐渐地笼罩在夜色里,只见高速公路上如星的车灯。

大卫终于把车停在撤克拉曼托不远处的一家自助餐厅前。

紫薇默默地随他进去。

两人相跟着取了食物,面对面坐下。

“谢谢你。”他说。

“为什么?”

“肯和我一起进餐。”

“谢谢你。”她说。

“为什么?”

“为了你那天的故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我——只觉得我自己很残忍。”

“怎么会?”他吃了一惊似的说,“如果你也曾做错过什么,那只会是因为你太——天真,你决不会残忍。你看上去是这样善良,这样美……”

“不,我像你一样,也杀过一个人。幸好他坚强,他……有理想……谢谢你让我了解了我的罪过。”

“还有可能补救么?”他不动声色地问。他是真想让她补救么?她凝视着他,缓缓地摇头:“已经了结了。”

“为什么?”他迅速地抬起眼睛。“因为这样对他好。”他不再说话。见她了无食欲,就站起身来为她取来了甜食。她对他点点头,笑了一笑,笑得很忧郁。他也对她笑笑,笑得也很忧郁。他俩就这样默默相对,坐了很久。他开车送她回家,快到转角的街口时,她突然说:“我还要去看个朋友。”于是她说出了朵拉的地址。他没有问,甚至没表示惊讶,只是默默地把她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需要我等么?”他为她打开车门时问。“不,谢谢。”她说,想想又加上一句,“她会送我回去的。”天已经很晚了,同住的打工的女孩子都已经回来,只有朵拉还不见踪影。

“我可以在这儿等她么?”紫薇问。

“当然。”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说。

“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她天天在渔人码头。”

“唱歌?”紫薇惊讶地说,“这么晚?”

“不知道……”正说着,一道灯光闪过。女孩子们叫:

“她回来了。”

“她买了车?”紫薇更惊讶了。

“她打三份工,忙不过来……”还没等她上楼,紫薇就飞奔下楼去迎朵拉。

“朵拉——”

“紫薇——”两个朋友紧紧拥抱着,互相捶打着,她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啊!

“你怎么这么瘦?”

“你怎么这么瘦?”两人刚松开手,还没细细打量,就同时惊呼起来。

“我给你打了无数电话。”朵拉说。

“我也给你打过不少电话。”紫薇说。

“我有事和你说……”

“我也是……”

“咱们散步去?”朵拉问。

“不,”紫薇说,“我今天住你这儿。”

“什么?”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话得对你说。”

“我也一样。得打个电话给表哥吧?”紫薇没反对。可电话还没打,表哥的电话就过来了。

“朵拉,我找死你了。紫薇不在你那儿吧?”

“错了。表哥!”朵拉对紫薇挤挤眼。

“一直在你那儿吗?”表哥这是怎么了?口气真冲。朵拉疑惑地看了紫薇一眼,紫薇对她点点头,她就说:“是呀,她今天还要住这儿呢。让你们自己说吧。”表哥一跟紫薇通话,顿时就软了,不但同意她今天不回去,还让她注意身体,多睡一会儿,明早他代她去上班……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表哥真爱你。”朵拉说。“他是个好人。”紫薇也不得不承认。可是她没心谈他,她有那么多话要对朵拉说。两个好朋友又像在歌舞团时候一样,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咕咕说了一夜。朵拉说的全是天亮,一边说一边哭,抽抽噎噎地,像个泪人儿。紫薇从没见过她这样。她劝她,拍着她,抱着她,像哄小孩儿似的,用手给她抹泪儿,甚至答应代她去找他……朵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你,人儿似的……放心吧,我能想得开。我会慢慢来……”紫薇的事儿可就乱了:又是周峻,又是表哥,还外带着个大卫。最使朵拉担心的是大卫。“看来他很有钱?我可警告你:台湾的一些老板花心得很,都兴搞情妇。

追女人手段很高。你可别上当,你总不会愿意——去给人——”

“瞎说,”紫薇说,又摇摇头,“我看他不像。”

“总而言之,我们对美国这个社会了解还很浅,对台湾更是一无所知。

你性子又软。这个朋友,我看可交可不交。表哥那么爱你,他和吉米不一样……”

“我知道。”

“至于周峻,对不住他的就不仅是你一个人了,”朵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对不住他,还对不住你……”

“别这么说,我这几天也想明白了,我就是不出来,跟了他,也不一定幸福。生活煎熬人哪,说到头来还是穷之过啊……”朵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又是哪儿来的新词儿?穷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没有感情,锦衣玉食也没有味道;有了感情,喝口凉水也是甜的……”紫薇也惊讶地看了朵拉一眼,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哪!这个朵拉,现在懂得了爱情,而且一懂就那么执著……

“所以我特别特别觉着对不住周峻和你。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奔事业吧,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总得有点成绩吧?所以,第一,那个大卫,到此为止。”紫薇迟迟疑疑地还想说什么。

“不要玩火。”朵拉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那种会玩的人。”紫薇点点头。

“表哥么?虽然不理想,可他爱你,会因你有所改变……他千方百计地为你提供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这样的男人在当前也就算难得的了。而你无论读书,做事,为将来打基础有这个条件和没有,是大不相同的。所以,你也做点努力吧。生活是很实际的,过去我们就是太幼稚……”紫薇又不得不点头。

“给周峻的信,怎么写的?我能看看么?”

“已经寄了。”

“你有他的地址?”

“没有,我寄给米拉请她代转的。”朵拉点点头。

是的,米拉。

朵拉的爸爸太生朵拉的气,从此不再认这个女儿。可是米拉不能不爱这个姐姐,虽然这个姐姐办出了她想象不到的糊涂事,可她能忘掉在那些又冷又饿的夜晚,是这个比她只大三岁的姐姐像妈妈一样把她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省下自己嘴里的食喂她吃么?如果没这个姐姐,谁会给她做琴板?谁会强迫她识谱练音,最终仍然走上音乐之路?

米拉不劝爸爸,因为劝也没用。但米拉也不服从爸爸不许她和朵拉来往的命令。她仍然按时定量地给朵拉写信。

在朵拉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米拉这些信,这片情像火一样地温暖着朵拉,给她力量,催她奋进,给她带来了亲情、乡情、故土情……

她看着紫薇又点点头。看来生活是能磨炼人,紫薇不找张三不找李四,却去找她们一向认为是毛丫头的小米拉,说明经过思谋,也有了眼光。她找对了人。

说她找对了人,还不仅仅因为米拉从小就喜欢周峻,在紫薇刚认识周峻不久,周围连大人带朵拉都劝她还不要过从太密时,米拉就坚决反对:“为什么?他多好呀?”她管他叫“峻哥哥”。到后来,紫薇和周峻都正式谈起恋爱来了,她还“峻哥哥”长,“峻哥哥”短地跟着加塞儿。“米拉!”朵拉训她,“过来,你少加塞儿。”

“我加什么塞儿,又不是排队!”米拉说,“我就是要跟他们一块儿去玩嘛!”

“叫她去吧!”紫薇也笑。“来吧,米拉!”周峻说。“就是嘛!峻哥哥不嫌我!”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可是不到一年,小姑娘忽然变成了大姑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不该跟着捣乱了。从此,峻哥哥虽然叫着,可人家约她一块儿去玩时,只羞涩地摇头,不是说要温书,就是说要练唱,怎么也不去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紫薇决定出国时,又是她坚决反对,和朵拉大吵一架,还去告了爸爸。可在出国大潮中,爸爸又有何用。于是米拉常去看周峻,约他到家玩,给他找票,请他去听音乐会……

周峻去东北以后,他们还联系吗?不知道。她来信没说,可从她的来信中,她们知道她早已考入了歌剧院,很快又停薪留职,跟着几个名演员,组成了什么轻音乐团。专门用现代手法,弘扬民族文化……

什么叫“停薪留职”?怎么还可以组织轻音乐团?莫非叫嚷多年的人才流动已经实行了?轻音乐团?怎么个运用现代手法?又怎么弘扬民族文化?看起来真是“洋为中用”,“百花齐放”的政策又取得了新的进展……国内改革开放的步伐真快啊!她俩猜测了很久,回忆了很久,感叹了很久,又默默沉思了很久……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米拉收到紫薇的信时,心情也像她们此刻一样复杂。

要知道,米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已是轻音乐团里一名红歌手,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处理问题既有朵拉的干脆利落,可思维的绵密,感情的细腻又比朵拉过之多多。这有天性的使然,也是生活的塑造。可不是吗?朵拉自小当家长,弟弟妹妹的一切全靠她,生活的艰辛迫使她对许多事不得不当机立断。宜粗不宜细。而米拉,虽然一样受苦,可在姐姐的羽翼下,就有了她多观察细思虑的条件。

她拿着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在手里反复掂量。她曾经很依恋过紫薇,紫薇有着姐姐缺少的那份女性的缠绵。可她也很讨厌过紫薇,恨她对周峻的绝情,但她更多的是对她的轻视……她曾经很盼望过她的域外来鸿,因为她觉得周峻需要,也因为她认为这是道义的必然。

然而紫薇却似断线的风筝,音信渺然。朵拉出去之后,也仍然没有紫薇什么信息。姐姐除“平安”二字,很少谈到其他。渐渐地,她已忘了自己曾有的企盼。而此刻,一封不薄不厚的信就托在她的手上。信里说些什么?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请求原谅?未免为时过晚。倾诉相思?你已早为人妇。重续旧好?似已无此可能。报告平安?难道有此必要?…………她拿起信来对着光照照,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轻轻触摸,还真捉摸不透。打开看吧?绝没这个道理。不看吧,又怕重新伤了周峻……米拉翻来覆去地掂量,最后决定,先不转去。她们团下个月要去东北演出,她届时给他捎去。要是紫薇有什么不知轻重处,她当时在场,可以给他劝慰,帮他参谋,给以引导……米拉这样为周峻着想,除了一贯对他的好感、同情之外,还因为她知道周峻现在处境不顺、心情不好。

自从那年周峻谁的劝告也不听,放弃了人人艳羡的留部工作的机会,径直去了东北。到了省里,又拒绝留在厅里的工作,一竿子插到底,进了化工总厂。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为了平复感情创伤,改变环境。

连米拉也是这样认为。她曾为此劝过他:

“值得吗?峻哥哥?”

“什么值不值?”

“不就是为了紫薇姐吗?”

“不是,至少——不全是。”

“我不信。”米拉撇撇嘴,“研究生为什么不念了?”

“念了又怎样?不就是多个学位吗?”

“那你以前为什么一心要报考?”

“以前我只懂得书本知识重要,”周峻静静地说,“现在,我想,对我们这些有了一定书本知识的年轻人来说,也许社会实践才是更重要的。”

“啊,”米拉说,这是她没想到的,“你敢说,和紫薇姐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如果你非要和她联系起来,也未尝不可。”周峻苦笑了一下,“她和你姐姐……使我感到了生活大学的重要性。当然,你们都认为我是为了改变环境,平复创伤,我也不必否认也有这个因素,但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是全部……”

“你不恨她?”

“为什么要恨她呢?每个人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

“她伤你那么深……”

“其实,她伤她自己更深。她肯定比我更痛苦。”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有理想,有事业,有既定的目标,任何外来的打击都不会动摇我的根基;二来呢,我没有良心的不安……”米拉睁大眼睛望着他,钦佩地说:“嚯,到底是学化学的啊,各种成分,比例清清楚楚……”

“是啊,学化学的。”周峻长叹了一声说,“可你知道吗?再清楚的成分、比例,一化合之后就会起变化,就不那么清楚了……”

“你还爱她?”周峻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的心像刀绞一样地疼痛,不仅为了自己,还为了无法劝阻的紫薇。他说不清楚,但他预感到她的前途并不美妙,她不会幸福……因此,他就加倍地怜惜她。有什么办法呢?他爱她,他爱她呀!他的脸上露出那样一种凄恻和无奈的神色。米拉跳了起来。她从来喜欢他在她面前不搭架子,不把她当个毛丫头对待。紫薇走后,她更喜欢他这种和她推心置腹平等交谈的坦率,这使她感到自己的重要性。米拉从来喜欢强者,最看不得男子汉受苦受难的眼色,何况是她喜欢的峻哥哥。于是立即宽慰他说,“幸亏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

“你懂什么叫爱情至上主义者?”

“当然。”米拉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也不是。”

“你——”看着这个他一向认为是个小妹妹的米拉,为了安慰他,摆出这样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做出这样严肃的宣告,他不禁又感动又想笑,“你胡扯什么?”看着他的眉头略有舒展,米拉扬扬得意起来:“才不是胡扯呢!人家就是要学你么。学你既珍视感情,严肃地对待爱情;又要把理想、事业放在第一位。怎么?对不对?”这孩子,什么时候长大了?周峻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看什么?老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人家永远是小丫头呀!哼!小看人!”米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一扭头,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在周峻最痛苦的日子里,这个小姑娘真挚的友谊和孩子气的抚慰给了他多少宽慰。而他也很快地报答了她。

在朵拉远嫁的前后,是他,周峻,用男子汉的肩膀为她担起了几乎把她压垮的感情重负;用大哥哥的手,拉着她一步步走出痛苦的迷津。用自己的信念坚定她的信念;用自己的镇静平复她的神经……

在他去东北之前,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周峻出差到北京,一定给她打电话。

米拉到东北演出呢,也一定请他来看演出。

每次都玩得很高兴。可这回,因为怀里揣着紫薇的信,米拉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离京前就没通知他,到了哈尔滨,整个团都安顿下来了,还没给他打电话。周峻可找上门来了。十月底北京还是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可十月底的东北,早已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冽的了。今年冬来早,这日从清晨,就纷纷扬扬降下了满天的瑞雪。“米拉,有人找。”女伴唤她。她心想准是周峻,揣好信,穿上大衣,裹好头巾就出了门。周峻正在门前扑打身上的雪,见她严装出来,诧异道:“怎么,你要出去?”他这样问,是有道理的,他的厂离市里好几十里,每次他风尘仆仆地赶来,米拉都是先接他进来,洗洗脸,喝杯茶,侃够了大山,才出去玩。今天这么大的风雪,他早想喝杯热热的咖啡,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和米拉谈天说地,解解疲乏,也消消工作中的闷气。

“不是,想和你出去走走。”米拉说。“这么大的雪?”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蓝夹克,刚从风雪中走来,脸冻得通红,眉毛还湿润润的,他实在不想马上又回到风雪中去,就开玩笑地说:“怎么,这么小气,连杯咖啡都不请我喝?”

“人家心里烦。”米拉说。周峻不再说话,陪她走了出来,说:“那我请你喝咖啡,好吗?”米拉一想,不禁笑了,自己不是打算给他排忧解难的吗?怎么倒先烦起来了。就站定了上下打量他,歉疚地说:“你累了,是吗?大老远地来。好,咱们找个地方先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找了个咖啡屋,两人对面坐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米拉不想马上直入正题,就先扯闲篇儿。“你们现在是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你不通知我,我还不长耳朵,不会看海报?”

“用耳朵看海报吗?”米拉故作惊讶地说,成心瞎扯,缓和气氛。“出了什么事?”看出她故作轻松,周峻倒紧张了起来,“和人吵架了?节目演砸了?和领导——顶起来了?”

“你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米拉笑了起来,“我们这个团是合同制的团,领导民主选举,玻璃小鞋么,不能说没有,较少一些……”

“那你为什么?”米拉只捧着那杯热咖啡,看它袅袅上升的热气。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凝神儿。“倒是什么事?”

“你猜。”

“家里不会有事,不然你出不来,哦,是了,是朵拉——”米拉缓缓摇头:“有点接近了,是和朵拉有关系的……”她话没说完就戛然止住了,因为她看见周峻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她没想到这么久了,她对他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他的感情还这么浓烈……“是紫薇?”他的声音极低,像隐隐的闷雷,他的两眼紧张地搜索着她的眼睛,嘴唇发青,“薇薇——死了。”

“瞎说!”吓坏了的米拉说,“是她给你写了一封信。”

“哦?”周峻又看了她半晌,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色慢慢缓了过来。米拉越发不敢骤然拿出那封信来了。还没提名字,就成了这样,要是信上有个三长两短……哦,她没把信给他转来,做得是何等正确呀。“信呢?”

“急什么?”一个是急着想要,不好太急;一个是不想快给,又不能不给。“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事。”米拉先打预防针,再缓缓掏信。“我想也是。”米拉把信放在桌上,两人中间。周峻看着信上那熟悉的笔迹,怕手伸出去会颤抖,也就静静地看着。“信不厚。”米拉说。“是不厚。”周峻说。“你想会是什么事?”“咱们拆开不就知道了?”

“那你拆呀。”米拉催他。

周峻却又迟疑了,“两三年了,你说会是什么事?”

“要不,我替你打开……”

“不!”米拉手还没伸出去,周峻已经把信抢到了手上。拿在手上,却不拆,说:“米拉,你去跳会儿舞?”

“不。”

“那去一下洗手间?”

“不。”

“那我去。”

“不。”米拉说,“人家不寄给你,专门送来,就是——怕你——”

“都两三年了,还怕什么?”

“我们不是朋友么?”

“当然。”

“那——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那样孩子气,一副两肋插刀的样子,不容周峻不笑。果然,任何事,只要有人分担,就轻松多了。他一下撕开了信。反复地读起来。米拉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读他脸上的细微变化,读他心里的山呼海啸……他脸上竟没变化,只露出一点思索的痕迹。他在思考什么呢?米拉有点失望,看来她这朋友派不上用场了。信不厚,不会是交响乐。周峻外表还平静,不像有什么戏剧性的大转折。信不长,也很难有太激情的大起大落,那么,只是个抒情小曲了,甚或,连情也没抒,只是平平淡淡一封信?

“平平淡淡一封信。”果然,周峻最后说话了。

“可能吗?”预测被证实了。米拉倒疑惑起来,“为什么平平淡淡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能看吗?”

“不,”周峻说,“这对薇薇不尊重。”他又陷入深深的思索。

“你去跳会儿舞。”不等米拉说不,就接下去说,“要不我就回去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要是想不通我就找你帮忙,要是想明白了就告诉你。行吗?”

“好。”米拉说。“可不许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也不许喝酒……”

“要喝早就喝了。去吧。”米拉只好去跳舞,一边跳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罩着他。

他把头埋在桌上了。

哦,他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往事如昨……

他把头抬起来了,他在深深地思索。

哦,他在进行理性的分析,他真行!

他的眉头深深锁起来了。

哦,紫薇的情况一定并不美妙。真是的,全赖朵拉!这个紫薇也是不争气!好好的一对儿,用妈妈的话说就是:作孽哟……

哦,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哦,他在招手叫我了。

米拉像小燕一样轻盈地飞了过来。

“坐下,”周峻说。

“卦算准了?”米拉故作轻松地说。

“方程式解了。”周峻说,“这是一封表面很平淡的信,但处处流露出薇薇下了功夫。她向我表示歉意,这说明她知道我现在可以比较平静地接受了。她为什么早不写信?因为她不敢。她既怕她的痛苦会令我痛苦,又怕我的回信使她无法继续生活下去。而生活又不是一张可以修改的大样,她用那种方式去美国就是一本已经开机印刷了的书。你可以评论这本书好或是不好,但已无法更改了。那么,她为什么现在写呢?这可能有几个解释:一个是由于一种什么契机,她刚刚懂得了她伤我之深,要来平复我的伤痛。希望我能彻底忘掉她,重新开始生活;一个呢,是她的生活比以前稳定,她已逐渐摆脱了痛苦……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于是决心彻底和我告别。”他短促地笑了笑,“盼望这样的结果,好像很矛盾,其实不然,因为我最怕的是……”他忽然抬起眼睛,看得很远很远,眼睛里充满了那样深的忧愁与焦虑,好像把眼睛都烧焦了,“但愿,这是最最不好的猜测:她的生活并不稳定,不稳定而彷徨,彷徨又痛苦。她由她的痛苦想到我的痛苦,怕我像她一样还在彷徨,决心给我发出一纸释放令。因此才反反复复说她过得不错,对过去也慢慢淡忘了,希望我也淡忘……其实,我比她有力量。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她……”

“总之,都是为你好。那干吗不干干脆脆地说?”米拉怕他又伤心,立即打断他说。

“她不希望我感知她的痛苦。另外呢,两三年不见了,她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又浅浅一笑,“如果我有了女朋友或者结婚了,她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如果我还没有女朋友,她难道不怕我又死灰复燃,重新痛苦吗?”

“呀!她对你——真好。”

“她是一个很善良、很真挚的人,就是——太软弱。”

“你当时死拉着她就好了。”

“拉不是治疗软弱的良方。”

“那什么才是呢?”

“磨炼。”

“哦,你——怎么懂这么多。”

“因为我真诚地痛苦过。痛苦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

“那我也要学着痛苦。”

“玩弄痛苦是永远也不会成熟的,只有面对痛苦,承认并且思索,痛苦才会转化成财富。”

“你说薇薇姐会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并且也像你一样坚强起来么?”

“我希望她能这样。”周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她呀——我想现在最能帮助她的就是朵拉了。你说,我是回封信给朵拉呢?还是直接给薇薇?”

“给朵拉。”

“让我再想想。”想什么呢?为什么想呢?他都没说。米拉也没再问,只是拉他去跳舞。说:“好吧,罪留着回去慢慢受,现在,先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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