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回到竹屋,将包裹在竹床上,又从衣衫下摆里取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入衣柜中一个衣衫的口袋里,放好后,转身从包裹中取出几本书,书的模样有些陈旧,伸手将这几本书置于书橱之上,第三层,也将小包顺手挂在竹墙上的挂钩上。转身走到桌边,看到了那本发黄的《天下简志》,眉角滑过一丝笑意,将其放回书橱三层上。中年人望着三层上仅留的一点缝隙,自言自语道:“看来下回去县里再买一回,也就够了。”时光倒是过得有些快啊,中年人心里想着,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双眼又将陷入迷离,却被一阵喊叫声打断了。
“爷爷,吃饭了。”
“唉,好。”
随着一阵脚步声,中年人回过身来,望向门外,少年刚刚走来,立在门外,身躯笔直,宛如松柏,双眸清澈如墨,面带微笑,嘴唇微张,声音带着一丝尊敬:“老师,快来吃饭了。”
望着笑意满满的少年,中年人的双眼无比柔和,说:“老师就去,你和爷爷先吃吧。”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先走。少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中年人望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竹门外,转过身,摇了摇头,心想:最近总是很容易陷入回忆呀,二十年了,还是未曾放下,反而随着时间越发清晰了。来这里也有十年了,当初也没想到能在这座山下停留十年,这十年的日子恐怕也是难以放下了,不过···算了,如此也好吧。
停下脑海里翻滚的思绪,中年人起身走向那间小木屋。还未进门,就听见一老一少在聊些什么。
“爷爷,你和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晚?往常去县城不是都回来蛮早的吗?你看现在太阳都落山了——”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埋怨,却难掩担忧之意。
“呵呵,爷爷呀和林先生今天去草药店买药材,给你王奶奶治腿,这不前两天,王奶奶去找二丫,走路走得太快,人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摔倒了,腿也骨折了,小丫头和二丫都很担心呢,没看这两天小丫头也没找你玩么——”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与柔和,从声音也能听出老人是挂着微笑的吧。
“啊——这件事我知道,那天二丫是跟小丫头、我和大牛哥一起玩来着,没给王奶奶说”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自己瞎跑,提前要给大人知会一声,你看看——”想到老人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中年人脸上的弧度多出不少。不过那小子,也是鬼精灵鬼精灵的,中年人这样想着,果然老人的声音被打断了。
“爷爷——,我知道了,我知道错了。对了爷爷,你和老师是去万药阁买药的吗?”少年苦着一张小脸,有些委屈的望着老人,双眼闪过狡黠之色,自然转移了话题。
老人眼中泛起笑意,自然接着:“万药阁?没有,那地方那么贵,这也是小伤,哪用得着去那种地方。爷爷和先生去的是百草堂,爷爷和你卖药的地方。”
少年看着老人眼中的笑意,嘴角微弯,继续说着:“是那里呀,百草堂的白胡子老爷爷你见了吗?”
“见了,他还问起你呢,说那个爱脸红的小叶子怎么没来呀?哈哈——”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抚着短短的胡须欢快的笑着。
“爷爷——”
中年人刚进门就看到了少年有些羞恼的小脸,想着老人刚说的话,倒是想起了这件趣事:因为少年幼时父母双亡,只能与老人相依为命,他与少年父亲是挚友,怜惜这一家人,便让老人来他这里帮忙,以他教私塾的收入可以勉强维持三人的口粮,老人为了补贴家用,恐怕还有性格中的一份倔强坚毅,拉着五岁的少年便上了山,采药卖药,三人的生活好了很多。前几年,私塾的孩子多了一些,县里也开始给私塾先生每月发一些饷银,因此不用老人与少年去采药了。
而在老人与少年还在采药的时候,最初,5岁的少年陪着老人第一次去县里卖药材,在百草堂,见生人有些羞涩害怕,被百草堂堂主那位白胡子老人调笑了几句,更是满脸通红,就被白胡子老人戏称为“爱脸红的小叶子”,少年名叫木叶,小叶子是少年的昵称。每次少年卖药材,白胡子老人与伙计就会这样笑着称呼他,令人惊讶的是过了很久,少年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会脸红。不过这个称呼倒是蛮贴切的,可惜自己不能这样喊他,毕竟是少年的老师。
中年人望着两人,一张老脸笑容满面,一张小脸有些通红,映着烛光分外温暖。相处了这么久,中年人早已明白,老人性格沉默刚毅,不怎么擅长调侃,少年年纪虽小但心智也比较成熟,也不经常做出一些孩子气的举动。但是一老一少,碰到一起时,老人总是想尽办法以拙劣的手段调侃少年,哄少年开心,最初的时候有时反而会将少年逗哭,不过如今老人调侃的技艺是越发成熟,而少年早慧,也能体会老人的苦心,心疼老人,从最初不懂的时候的自己好玩,到如今陪着老人玩,哄老人开心。
人间正路尽坎坷,百家灯火寒夜多。
这一老一少皆是苦命之人,却相依相伴,共同撑起了一艘小船,漂泊在茫茫红尘沧海之上,为彼此点起灯火,点亮一点希望,驱除尘世之寒。
不过,更多的,应该是这少年的功劳吧。中年人望向那个有些羞恼的身影,少年人始终怀着一份希望,从年少至今,若非少年,老人恐怕早就走了吧,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发自内心的笑。或许,自己也是深受少年影响呢。不过这话反过来说也对呢,少年人这一切也是从老人与自己,还有那逝去的父母与奶奶的身上继承的吧。
中年人微微一笑,驱散了脑中的思绪,望着桌上未动的筷子,有些感动,虽然习惯了,对少年与老人说:“萧伯、叶儿,快吃饭吧。”说罢,搬开凳子,坐下。
老人与少年也相视一笑,终止了刚才的谈话,在中年人拿起筷子之后,老人才拿起筷子,少年人最后。一碟青菜,一碟萝卜干,三碗稀粥。这就是晚餐了。三人虽不言语,却有一种淡淡的默契感,昏黄的烛火映着三人的笑脸,分外温暖。
餐后。
月亮升起了,入夜,山间起了云雾。
少年承担了洗刷碗筷与整理桌子的工作。老人和中年人进了竹室。中年人从窗边取来一盏茶壶,两盏茶杯,却只给老人倒了一杯,自己这一杯接了清水,泡了两片晒干的竹叶,看其动作,已是做了千百回,十分自然。两人相聊着今日的一些话题,继续着刚才走入竹院之前的话。
一盏茶后,少年人收拾完毕,走入竹室,和老人一同拜别了中年人,出门回家了。中年人送两人出了竹院,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云雾缭绕的青石板路上,少年与老人也住在山脚下,离这里不远。中年人回到竹室,从书橱四层取出一本分外古旧的书,细细读着。烛光在竹院里摇曳,伴着翠竹一起,直到很晚。
······
走在青石板路上,少年欢快地踏着脚步,脚步不快,恰好是老人一般走路的速度。老人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望着少年,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来。道路旁,山林摇曳着青色的暗影,青石板路渐渐变窄,云雾变得更加浓重,接近山脚了。
一老一少就这样一前一后进了一个宽大的庭院。庭院地处幽僻的山脚,附近只有那座竹院,庭院面积虽然较大,但只有四间房屋,一小间坐落于竹院东南角,最大的一间坐落于竹院北边,西北角的应该是厨房,上面有烟囱,不过看上去已经废弃了很久,东北角是一间放杂物的空房子。庭院被篱笆围起来,西南角挖了一条小渠,引来清澈的山溪水,四周种满了花草,其中有不少木槿花开放的十分灿烂,倒是后来人栽的,植物占去了院子的三分之一,夜间还能看到叶子上凝成的水露与一些花上栖息的蝴蝶。庭院也种了几丛竹子,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院内两棵巨大的枫树与一棵古老的山樱。枫树枝繁叶茂,盛夏之时遮蔽整个庭院,减少了很多酷热。如今深秋,枫叶飘红,虽树枝之上还有不少红枫,但大多已飘落,地面上更是积攒了厚厚一层。月光下,清凉的夜风吹拂着,枝叶摇曳着,不时有几片枫叶落下,如火一般的色泽,在月光下却显露出一种寂静的美,云雾飘过,分外空灵。
走入庭院,脚踩在枫叶上,十分绵软,枫叶吱吱作响。老人与少年都未打扫这铺满庭院的红叶,一是因为少年喜欢这份景致也怜惜飘零的红叶,二是一老一少也有心无力。绵软的枫叶路让老人走了一天的脚掌放松了下来,但比起坚硬的石板路也并不好走,于是少年搀扶着老人,进了北屋。
一个小小的大厅,几把椅子分列两旁,东西两扇门相对而设。少年扶着老人进了东门,道了声“安”之后,走入西门。东西两边各是一间屋子,各摆着一张双人木床,各放着一个木衣柜,立在床边。东屋的床比起西屋要古旧不少,老人坐上去发出一阵“吱吱”声,房间东西不多,墙壁上挂着一把用鹿皮包裹的锈迹斑斑的匕首,面南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向日葵,一些山野里拾捡的零碎的小东西将房间布置得有几分秀气与柔和。西屋比东屋更加简单,月光倾洒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早春时折下的有些干枯的山樱和一束盛开的木槿花,房间装饰很少,不同于东屋的柔和秀气,西屋多了一份淡淡的书卷气质。两边的屋子很快都熄了烛火。少年闭上双目,躺在床上。等到东面传来老人的鼾声,少年蜷缩的身躯才舒展开来,睁开双眼,透过大大的窗户望着外面的枫树的影子还有那一轮洁白湛然的明月,听着晚风带着枫叶轻吟。少年面容沉静,双眸清澈,映出天上的月,伸手想从衣襟里取出玉笛,却想起了已睡下的老人,便松开了手,轻轻抚在肚子上。
望着天上的月,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脑海里空空的,静静的,时光仿佛静止了。
“吱呀”一声。
少年盖好被子,闭上双目,装作熟睡。老人踮着脚,轻轻推开门,看到熟睡的少年,露出一丝微笑,捏好被角,又将窗户关上,轻手轻脚的走了。少年听着老人躺下,紧了紧被子,伴着老人的鼾声睡着了。
月光如水,倾泻在这个寂静的庭院里,纸窗挡不住月的温柔,白色月华映出少年恬静的面容,也抚平了老人皱起的眉角,皱纹也显得浅了很多。夜深了,东边房间内有时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一切,很静,很好。云雾从山上不断向下蔓延,庭院、竹院淹没在云海之中。
白日浮沉人世苦,月来风清夜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