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羡慕,有同情,有无奈,就是那种普度众生式的释迦牟尼的目光,好像在说“真是可爱可怜的迷途羔羊其实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可是这只是来自你的单纯无力的希冀而已。”她抿着嘴唇,“我想,信任一个人大抵就是把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交给那个人然后告诉他‘你笑纳也好丢掉也好不管怎么样都有你决定’,不是么?可尽管话是这么说,在内心深处你还是希望对方能够笑纳并且珍惜来自你的馈赠,因为没有人会乐意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让他丢着玩,所以当一个人真的辜负了你的时候你不可能像当初嘴上说的那么豁达那么丝毫不在意。”
“你说得对。”我赞同她的说法。
“不巧,我就属于那种不幸的人,或者说是傻瓜,就喜欢把自己的东西给人家丢着玩,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听着。”我正视着她,“在我看来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将他最宝贵的信任交给我的话我可以选择拒绝,可我不能够去糟践。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靠这个世界这是怎么了?每个人都在害怕着别人,被别人伤害了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不小心,伤害别人的人却可以理所应当的样子,难怪它会这么冷酷!”
濮阳蓁抬起头来看向站着俯视着她的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还颇为可爱地眨了两眨,我有些瘆得慌。
“喂喂……我记得卖萌不是你的强项才对……”
她没说什么,在皱了皱眉之后重新低下了头。
“那个……你没事吧?唉怎么说呢?我知道心结这东西很怪,除非自己释然,别人是不可能帮你的,当然你好像也并不需要别人帮你……呃我是说其实我是真的很想帮你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惹得你很反感的吧……你记得么那天晚上赵云亮出那只钢爪的时候你很害怕的表情,那个时候我心里就一个想法,我觉得那小子是个人渣,真的,先不说你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绕过了我要去找你攻击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人渣,我就要跟他拼命……可能我这个人就是个愣种吧……那次不就是么差点把事情搞砸,他其实是想帮我们,他还骂我是蠢货来着……呃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挠了挠头,有些懊恼。真是羡慕赵云那家伙的口才啊,可我这张嘴也就自黑的时候还算利索,别的方面就……本来是想做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讲的结果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一堆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坑坑巴巴的话……她大概完全没听懂吧?
可是她却愣住了,她呆呆的转过头盯着我看,一双晶紫色的眸子就像是破旧农舍的窗框一样,在风中飘摇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散架,然后从窗子的另一侧狂泻出各种的激情澎湃。
“喂你……你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么?我其实只是想说那个……那个……哦对,我想说也没必要非得让一件事梗死在你的心口上对不对?时间是会流逝的,纵然快乐的时光一去不返,可痛苦不也是么?是吧?这不是都过去了么,你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不是么?这挺不错啊……”
啊呸!我突然想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那个火盆里去!又一段语无伦次不说,最后那两句太脑残了,就好像在说“你活下来了啊真是可惜”或者“下望下次你能顺理成章的挂掉”。
可我再次从那个女孩的眼神中发现了异样。她转回了头用侧脸对着我,却让我看得更加清晰,她的紫色眼球正在诡异地隆起,紫色和白色的边界也开始模糊,好像……是在缓缓流动。
真的有一股液体流淌下来……它脱离了她的眼球竖直坠落,但旋即就被冷冷的风吹得偏离了一个角度,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她手边那朵寒兰花的花苞上,溅起了一朵镶嵌着五彩光华的水花。
她哭了。
她深深隐藏着的过去我看不见,也不知道,可是现在她是真的哭了。
她假装打理一下别在耳后的长发并将它们放下来,我明白她只是想挡住我的视线。
“对不起啊……”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语气之中不由自主地多出了几分关切,“看来我又说错话了,几次了都……真是难为你了。”
“没有,你说得真好。”她低低地说,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出来她在克制。但是悲伤是一种奇妙的情感,当你刻意隐忍着不去表达的时候你的确可以让自己的面部坚如磐石不流露出任何异样,可一旦第一滴眼泪落下之后,随之而来的汹涌如涛的悲伤会摧枯拉朽般的撕裂你苦心经营的心理防线,是的,那种感觉,一直再坚持,一直在忍耐,可是突然鼻子一酸视线一模糊就再也无法遮掩了。这个时候的克制只是让你显得更孤独更渺小更无助……更让人想去守护。
“哭出来也好。我知道你不想让人看见,可我已经看见了,所以……所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吧。”我说。
“嗯……”她犹豫了一下回答,尽管那声音之中没有附带着哭腔,“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觉得无所谓,觉得自己还能扛住,可是突然就……就……”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低着头,很平静,波澜不惊,下垂的浓密长发把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如果是换作一个不知情的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那源源不断的泪珠,一颗一颗,打在石阶上,掷地有声,滴水穿石。我早已明白,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受伤,从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最纯粹的生命。而亲眼目睹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怎能不冷,怎能不孤独,怎能不无助?
因为生命毕竟不是泪,泪可以没玩没了的流,而生命却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本应该拿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的人生辉煌,或者追寻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理想,可有些人的生命却是在不由自主地流失,只因为一道或许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因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等到生命流尽,油尽灯枯,她就会变成遥远天边坠落的一颗流星,永久地消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美丽的光彩,却依然无人问津,因为身处星空之下的人们都还只是在沉浸于各自的美梦。
而只有像我这样茫然不知自己未来在何方的失眠人,才会在不经意间有幸目睹这一切吧。
会流失的生命必定是美丽的,只是很多人不懂得去珍惜。
我轻轻走到她身后,脱下外衣搭在她的肩上。
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无非阳光中的滴滴细雨,刀剑下的点点柔情。以及,坚强的人们偶尔落下的雷。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太少太少,让人不敢奢求。
濮阳蓁没有拒绝,也没说谢谢,什么都没有。
这世界从来都没有公平过。像我一样的人,拥有地位,拥有权力,拥有威势,在这个纵横千里的帝国中呼风唤雨;却也有些人,只是孤独,只是渴望被爱,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幸福,为之付出了珍贵的有限的生命,却依然得不到。
“对不起啊,”她忽然说,“让你困扰了这么久。”
“其实对我来讲都没差,真的。”我抄着手站在她身后摆出一个自认为炫酷的姿势,“爱一个人,也无非就是想和她同生共死而已吧。或句话说如果真的能够同生共死,那么是夫妻是眷侣是朋友还是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说得对。”
我缓步走下石阶。也许,短暂的温情时光是时候要结束了,我们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等等!”她忽然叫住了我,我停步,回头,看见的是她眼眶中闪烁着的被映成紫色的晶莹残泪,暖意温存。
“如果这一切能顺利过去的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她说。
这一刻寒风骤停,我的心口仿佛被她那把冰冷的剑划开了一道口子,难以言喻的情感喷薄而出。
那情感,足以淹没整个帝都,整个世界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