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七杀诛尽华山仙门的西岳五剑之后,她孑然登顶奇伟险拔的南峰落雁峰,举目可见苍峦起伏跪拜,黄河渭水如丝如缕,漠漠平原如帛如锦。
不登华山不知险。
登上华山方知奇。
然而洛七杀不是来观景的,她的目光比峰侧的如削绝壁更加冷锐,注视着峰顶那块傲视今古的石碑。
大西王所立的七杀碑。
碑上铭文: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
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刀下觳觫材。
传令麾下四王子,破城不须封刀匕。
山头代天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这是二十年前反对朝廷揭竿而起的“大西王”章屠龙起义时立下的圣谕碑,碑文的核心就是“七杀”,杀尽世上七种该杀之人。哪七种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人!
大西王替天行道的宏愿得到了许多有识之士和英雄豪杰的支持,然而最终却在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做出了极不明智的决策,导致了他所建立势力的土崩瓦解。而这个错误的决策,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红颜祸水。
这祸水的红颜就是洛七杀的母亲,洛白冰。
洛七杀继承了母亲那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却浑无半点母亲楚楚柔弱的性格,取而代之的是杀伐果决的冷血。
她那双莹白光滑的柔荑素手,已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的鲜血。
此刻,洛七杀望着碑文的冷冷目光起了变化,恶毒险刻的神色与绝美的容颜诡异地结合在一起,她淡薄的唇瓣轻启,自语,“大西王,你错了,七种该杀的并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人,而是,”她的声音渺远清冷如天山的雪,顿了一顿,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道,“七杀真正意义是杀尽那些有权有势有名有利有情有义有爱之人!”
她轻咬薄唇,“刷”的一声,腰带上红如胭脂的大夏龙雀剑出鞘,寒意共剑光一闪,剑回鞘,七杀碑的右上角留下了一条整齐平滑的切口。
夕阳冷漠,映照着一个身影在山石间起落,少时,这人就登上落雁峰,停在七杀碑旁,瞪视洛七杀的背影。
他是西岳五剑中君子剑的徒弟杨铮,浓眉大眼,方方的脸,淳厚的气质,他冲着洛七杀的背影大叫了声“你,你……”便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小小的弱女子,真能孤身闯入华山禁地并杀死华山最强的西岳五剑?
外出执行事务刚走到一半的杨铮得知师父遇害的消息后急切赶来,见到凶手竟是个女子,心里惊讶加上沉痛的悲愤,憋得满脸通红,却再憋不出一个字来。
洛七杀缓缓回转身来。
杨铮狠狠瞪视仇人的眼眶猛地再夸张地放大了几分,随即再也保持不了凶狠的神情,看向洛七杀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心里也不知柔和了多少。
洛七杀那样的美似乎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衣角如练,裙裾如裳,羽衣飘飘宛如月中仙娥。她是轻盈的,轻如梦;也是寒冷的,寒如雪。
当你对一个女人惊为天人的时候,就算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也很难摆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杨铮差点忘掉站在眼前的是自己的杀师仇人。
不过他毕竟很快回过神来,想起师父昔日的恩情,杨铮笨拙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抽之后神智清明,魂魄归位,找回平素的镇定,向着眼前女人质问道:“是你杀了我师父和几位师叔伯?”
洛七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就如一尊冰雪堆砌的玉像一般。
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把他人放在眼里。
杨铮提高了声音,高声说话才能压制他心中那种仰视、激赏、痛恨以及恐惧夹杂在一起的奇怪感觉:“我师父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滥杀人命?”
洛七杀冷漠道:“因为他们阻挡我来峰顶,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擅闯华山禁地杀人在先,既然还理直气壮……我杀了你这个女魔头!”洛七杀那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态度再次激发了杨铮心中的怒火,他恨不得大吼一声扑上去拼命,然而脚跟子却像是钉住一般迈不开,勉强抽出剑来,可握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
包括师父在内的西岳五剑都不是这个神秘女子的对手,自己在她面前恐怕就像是蝼蚁一样弱小的存在。然而实力的差距并不是他恐惧的根源,他真正畏惧的是这名女子散发的那种冰冷淡漠的气息,那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而是对生命的彻底漠视,不把性命当性命、杀人如麻的冷血特质。
然而杨铮还是出手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知是必败,明知是自寻死路,也不会逃避。他要竭尽全力为死得不明不白的师父报仇!
杨铮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摘星武者的境界,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皆练成气府,吐纳之间内力收发如藏风聚水,配合上华山仙门的周天星斗吐纳之法,一呵一吸之间内力便可充塞四肢百骸,着重运内息至右手少阴心经的神门、少府、少冲穴,用剑之时剑身激发出薄薄一层寒雾似的剑气,这已是奇经八脉完全打通后直追皓月武者境界的能耐!
杨铮的剑势简单直白,中宫疾刺,快如一条白练,这正是连环夺命三仙剑中只攻不守的“一剑流星”,威力奇大,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杨铮一上来就全力以赴,不求得胜,只求能以自己一命换来敌人最大的损伤。
然而洛七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他只看到人影一闪,然后就看到洛七杀像是未曾动作一般站在原来所在之处,姿势动作半点没变,然而他置之死地的拼命一剑却已被制止——杨铮的人仍飞跃在半空,然而他手臂猝然遭受巨力一震,掌中的剑一段段的断裂,碎片纷飞,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桃木剑柄。
意识到与对手实力天渊之别的杨铮满脸死灰,而他仍是不甘,借着原来剑势赤手空拳扑向那个美丽强大的女子,目露刺人凶光,如同殊死搏斗的野兽。
但当他扑过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又像是幻影一样原地消失了。
杨铮如被捕猎的野兽惊惶四顾,猛回首,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子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身后,尽管她不像有动手的意思,杨铮还是骇然往后退了数步。
“今天我不想再杀人了。另外,如果你想报仇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记住你的仇人是‘黑杀’的七杀女!”
依旧是淡漠的语调,语毕洛七杀飘然而去,直接俯冲下落雁峰侧的万仞峭壁,消失在茫茫云雾中,只留下七杀碑旁痴傻站立一身冷汗的杨铮。
☆☆☆☆☆
落日平原。
一马平川的原野秋色中,一山独耸峥嵘。
狼山。
狼山的外形一如狼牙险恶,而山中环境亦是极为险恶,各种奇珍异兽出没,并伴有诡秘的鬼怪传闻。
荆棘丛生、藤萝缭绕中有一所古老的房子。月光下的房子静谧如同一个悄然无声的阴谋。
洛七杀走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人了。
身材高大匀称的男子坐在窗前油灯下,捧读一本《诡道兵法》,简约的桌案上泡一杯浓茶,燃一炉麝香,灯火照出他发髻的头发已灰白。
书本内容正翻到对于军争方面极为精妙的一段话: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洛七杀落脚无声走到中年男人身后。
男子指节轻敲几案,声音略低沉道:“七杀,任务完成了?”
“世上已不存在西岳五剑这几个人。”这就是洛七杀的简短回答。
“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男子从袖口取出一只粉色信封,信封正面涂着稠浓血红的“七杀”二字,他并不转身直接向后伸臂递出信封,“这是你明天的目标。”
“是!”洛七杀接过信封,随即又幽灵般无声离去。
她没有注意到,背对着她的师父眼眶中欲念炽燃,像是一团火在燃烧,不过这样的欲火只是一闪便又消逝。
洛七杀是“黑杀”的职业杀手。她的师父,也就是收养她的恩人,便是方才的中年男子,慕容天。
不知从多久起,洛七杀没有再称呼慕容天为师父,他们的关系仅仅像是任务的分配者与执行者。
做儒生打扮的慕容天深邃而阴鸷,平时的爱好只是博览古籍,道貌岸然的外表下不知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内心,没有人能看透他,洛七杀也不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黑道上地位日趋盛名的“黑杀”组织中,慕容天就是那唯一的“天”。
洛七杀的闺房在深山的一只树洞中,作为杀手赚得的银钱足可以使她拥有惬意舒适的生活条件,但她跟他师父如出一辙喜欢在深山里过朴素的日子。因为只有深山夜深时野兽的嗥叫声的陪伴下,她才能够踏实入眠。
她本就是属于野兽中的一员。五岁以前,师父还并没有收养她的时候,她本就是与狼山中的狼群生活在一起的。
其实人比野兽要更加可怕。
野兽或许会为了生存而自相残杀,但礼仪廉耻道德仁义装潢的人类却会为了浮名功利而滥杀无辜。
“所以既然生而为人,你必须学会残忍!”很小的时候,师父就会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笑眯眯地讲出这样的真理。
“这个世上只有自己可以相信,就连为师都不是你能永远信任的!”这也是师父所说的,当洛七杀逐渐咀嚼出这句话的深层次道理时,她与师父的关系也就刻意逐渐疏远了。
如果说在深夜无眠时,洛七杀这样冷血的人心里也会有一些牵挂的话,那也无非是偶尔能想起幼时的玩伴阿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