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说你怎么了，还没老就开始絮叨了。”江农生半开玩笑地对沈兰说。见沈兰不理他，他又赶紧保证说：“这样吧，这次事情你就听我的，你想想，那么多人面前我等于立下了军令状，现在如果打退堂鼓，还有啥脸见局里的人？以后，以后，我保证大事小事都听你的，怎么样？哎，我这已经是低三下四求你了，还不给点面子啊，我好歹也是副局长啊。”
沈兰嗔怪地看着他笑了：“在家，你这个官儿不顶用。”
“不顶用，不顶用，老婆说了算，老婆说了算。”
“唉，真拿你没办法。”沈兰嗔怪地瞪他一眼去了厨房。
邵建勋接到邓彬打来的电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确定江农生要来258队任队长兼党委书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邓彬叮嘱他说：“江农生此去，可能在人事上会有大动作，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放下电话，邵建勋发呆了！江农生跟他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对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此次来队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他沉思着，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算了，你也一把岁数了，他来队上，如果不让你干，你也正好歇歇脚，还不侍候他了。”
“放屁，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我是为我自己发愁吗？我是为你那个不学无术的宝贝儿子发愁，矿上的事明眼人都知道，这几年不断有人告状说他们倒卖矿石，真起诉到法院，可是要判刑的。也就是我在这个位置上处处护着他，邓彬他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平安无事到现在，不然的话，后果你想去吧，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也得保住这个位置。”
徐艳萍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心里也顿时不安起来，思来想去，对丈夫说：“江农生不吃请，不贪财，在队上时，除了陈少华，就是跟王海英家走得比较近，他喜欢尚小阳的聪明好学，如今尚小阳已经是分队长，看这个样子，日后如果干出点儿成绩必能得到提拔和重用，咱们现在可要把王海英这条线走好，儿子平时跟尚小阳的关系又好，他们到时候要是能帮着我们说句话，可能还管点儿用。”
邵建勋点点头，称赞老婆说：“今天这番话还像是我邵建勋老婆说的，有点儿政治头脑。”
头一回听到丈夫的夸奖，徐艳萍心头一阵激动和得意，可是转念一想，不禁又皱起了眉头，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我担心白雪调到煤库的事，王海英会不会记恨我们？”
“不要紧，推到邓彬身上去不就得了。”
“对呀，对呀，冲着咱儿子对他们的情分，她也不会想到是我们这边的问题。”徐艳萍心里顿时一阵轻松。
晚饭后，两人端上一些醪糟和咸鸭蛋，去了很久没有来往的王海英家。
“江队长要来，太好了！，这回我们258队就有救了！”
“谁说不是，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啥似的，给艳萍一说，她马上就拉我来告诉你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的老队长，那可是有号召力和凝聚力的，群众威信更是没得说，他一来，肯定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我们258队一定会起死回生，再创辉煌的。”
“最主要的是江队长能秉公办事，心里装着大伙儿，时时处处能为大家着想。”
邵建勋听王海英夸赞江农生，心里极不自在，还是迎合着说道：“是啊是啊，嫂子，我得到消息后才知道，这次如果不是江队长主动请缨，我们258队下个月很可能就不复存在了，真是太感人了！可以这么说，是江队长拯救了258队呀。”看到王海英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又接着说道：“有朝一日，258队情况好了，我们全队干部职工一定要好好感谢江队长。”
“邵书记，你可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江队长这样的好干部的。”
徐艳萍借势说道：“小阳是个好苗子，打小我们老邵就看好这个孩子，老邵说，培养好了将来也是江队长似的好领导。”
“小阳太年轻，又刚刚提拔，傻乎乎的干啥事呀？”
徐艳萍插话表功：“嫂子，上次提拔小阳当分队长，就是我们老邵全力推荐的。”
邵建勋假装不高兴地白她一眼：“这事就不要再提了，我的工作就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向领导推荐人才嘛。再说了，关键是小阳这孩子工作能力强，专业水平高，这样的好孩子不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那我们当领导的可就失职了。”
邵建勋说到这里，王海英突然想起一直憋在心里的事情，开口问道：“邵书记，有件事情我憋了好长时间，白雪也不让我去问——”
不等王海英说完，徐艳萍一拍大腿说：“哎呀，我知道嫂子你是想问白雪调动的事吧？我早就想来告诉你这件事了，可是老邵不让，说这是组织原则。你不知道，为了白雪的事，我儿子跑去质问邓彬，都得罪了那两口子，老邵当时也不同意邓彬的决定，为这事都跟邓彬闹别扭了，现在见了面都不怎么说话，可是当时人事工作归邓彬管，我们老邵也无能为力啊。”
邵建勋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嗨，说这有啥用啊，还不是没有把小雪护住。”
“我是想不通，白雪那孩子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工作干得好好的，咋就给突然调到煤库去了。”
“唉，我也是听邓彬说起，才知道是有人给邓队长传话，说白雪私下说了一些目无领导，自以为是的话，可能还有一些其他事情得罪了邓彬，具体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我是不相信白雪会那样做的，可是邓队长信了——”
“真是偏听偏信。白雪的性格，有话一定是说在当面的，私下嚼舌根子，那孩子不会做的。”王海英生气地说。
“对呀，老邵力争，也无济于事，嫂子，这也就是我们私下说，就算白雪真说了什么，一个闲话，值屁大点儿事，这个邓彬心眼子还没个针鼻眼大呢。”徐艳萍撇着嘴比划着。
那晚，邵建勋和徐艳萍两口子在王海英家聊到很晚才走。
江农生主动请缨来258队当队长的事，像一股春风，传遍258队。
“江队长是在局里要解散258队的情况下，顶住压力，请求来队的。”
258队的职工、家属、退休工人回忆、感动、落泪、期盼。人们盼望着心目中的大救星早日到来，崇敬之情无与伦比。
六月的西部，肆虐的狂风已随着季节的变化悄然退去，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西去的列车上，江农生靠着车窗坐着，望着车窗外这片熟悉的土地，他神情凝重——此去艰难，无与伦比的艰难！
对面卧铺上，夏局长仰面躺着发出阵阵粗重的鼾声，此次西行他没有带组织部长邓彬，而是亲自送江农生赴258队上任。
往昔一幕幕场景躲也躲不掉地浮现在眼前……
腊月的陇东高原，滴水成冰，放眼望去，沟沟梁梁上一片混沌的黄色。他这个刚被招工的赤脚医生，背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铺盖卷儿，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疾步行走，嘴里喷出的哈气在眉梢和帽檐边儿结成了白霜。由于心里着急，加上山路难行，不一会儿额头上竟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他索性摘掉帽子，脑袋顶上立刻像蒸馍的笼屉揭盖，热气升腾，他不但没有放缓行进速度，反而加快步伐向县城火车站奔去……卡车跑了两天，终于到达酒泉258队。茫茫的戈壁滩上，孤零零的一个地质队的大院子，格外荒凉静寂。
分宿舍、开大会、发工作服，江农生他们坑道工还额外领到了几样工具：一把八磅大锤、一把钢钎、一只背篓。他既新鲜又兴奋。
晚上，同宿舍的年轻人激动地各自试穿崭新的棉登山皮鞋、蓝卡叽布工作服和里子翻着雪白羊毛的棉大衣，一遍遍摩挲着欣赏着。
坐在通铺上，抚摸着崭新的工作服，简直有点爱不释手，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看结实的衣服，面料厚铮铮的，肯定耐穿他心里琢磨着省一套工作服给二哥穿，临来时二哥把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衬衣给了他，而二哥就得穿上那件寒酸的四季都穿的黑布夹袄去上课。哎呀，以后二哥如果穿着这么漂亮的工作服去公社的学校，那些老师真要羡慕死他了！他想象着那个情景差点笑出声。
大家说着话，分队长杨顺水和支部书记唐寅敲门走进来，唐寅笑呵呵地对大家说：“高兴吧，刚工作就能穿上这么好的羊皮大衣和工作服，地方上的人都羡慕死我们了，咱们的工资也要比地方的同志高两倍呢，小伙子们加油干，回头把工资寄回家去，让你们的家里人也高兴高兴。我们现在来就是告诉大家，大队通知我们后天八点随党委吴书记出发，先坐车到荆县，再运送机械设备、帐篷、机台木等物资去百泉搭建一座桥，途中要翻越海拔4200多米高的轮空大坂，有四五十公里路，这些物资全靠人背肩扛、牦牛驮，会很辛苦，大家要有个精神准备。现在天寒地冻，大家一定要把大衣穿上。”
“我在老家吃过苦，我不怕。”童志鹏坚定地说。
“我也不怕。”
“我更不怕！”小伙子们抢着说。
“只要有钱寄给家里，让我爹妈的日子好过一点儿，吃再多苦我也不怕。”他说。
“小伙子，当工人了，思想境界也要提高，不能只想着自家那点利益，我们的奋斗目标，是为国家找大矿、找富矿，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分队长杨顺水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有些羞愧地连连点头……悬崖旁，共产党员们站在坎下组成肩膀通路……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众人高唱凯歌架设浮桥……蒙古包前，与蒙古族兄弟姐妹饮酒联欢，
雪后的草原上，自己双手抱起王秉贵遗体，痛哭失声……河岸边，他背着大绳沿江岸寻找尚大有……
鞭炮声中，他和许多人聚集在单身宿舍参加李刚和柳惠琴的婚礼……新学校落成，办公楼落成，家属楼落成……
眼圈湿润了！
“快到了吧？”不知过了多久，酣睡的夏局长醒来问道。
“快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这是一个让江农生和夏局长始料未及的场面，也是让江农生终生难忘的场面，当小车开进258队大院门口时，他们惊呆了！满眼里都是人！
礼堂前等待的人群：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穿戴破旧的老人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互相搀扶，眼巴巴地盯着开进来的车子；满脸惆怅焦虑憔悴心事重重的中年同志，急切地向车前拥过来，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年轻人也加快脚步朝车子的方向挤过来。
“江队长来了！江队长来了！”
呼喊声，叫嚷声，层层叠叠的队伍，黑压压地挤满礼堂门前和周围。
小车开过去停下，车门刚一打开，四周一片呼声：“江队长——江队长——”
一双双大手伸出来，争相跟江农生握手。
“大家好！大家好！”江农生跟大家一一握手，一时间，围过来的人群把礼堂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李刚被王海英和几个人搀扶着，被拥挤的人群冲得靠过来靠过去，他哭喊着说：“江队长，你咋现在才来啊？我们这几年把眼睛都望穿咧，你知道吗？”
“江队长，我们的老队长，你可回来了！”
“江队长，258队的老百姓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啊！”
“江队长，你领着我们干吧，咱258队的职工信得过你。”
人越聚越多，江农生在人群中无法移动脚步，他不断地跟大家点头示意问好：“请大家到礼堂好吗？请大家到礼堂去！”他的声音被大家的声浪盖过去，没有人听到。
被人们遗忘在人圈外面的夏局长，尴尬得脸面有些挂不住，258队人对江农生的崇敬之情让他震惊，这使他这个全局一把手陡生妒意。焦躁不安的他，对靳队长和邵建勋喊道：“这个样子不行，不要耽误时间了，快把大家集合到礼堂去，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说完径直向礼堂里走去。
邵建勋跑过去，用手不断地拨弄大家，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的心情我们理解，请到礼堂去，请到礼堂去，夏局长要给大家宣读江局长的任命文件。”
靳队长在一旁劝大家进礼堂去，童川和一些科级干部也帮着劝大家先进礼堂。
群情激动的人流终于开始缓缓地向礼堂移动。
江农生的心被震撼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一声声的呼唤让他揪心，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责任和压力，心里沉甸甸的。
走进礼堂，礼堂刹那间一片静寂。
肃穆的人群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一直延续到主席台边。江农生在大家的注视下，神情庄重地向主席台走去，脚步刚挨到主席台，“哗——”台下突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许久，许久……
靳队长主持会议，夏局长宣读了局里对江农生赴258队的任命文件。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258队的人倾巢出动了！江农生望着这些蓬乱的头发，焦灼的面容，落魄的样子，他们啥都没了！殷实的家底全没了！他又咬紧牙关，死死地望着人们，人群鲜活了，蓬乱的花发整齐了，面容兴奋了，神情坚定了，所有的人凝聚在一起，还是那个轰动全国的258队，功勋地质队……台下职工喊道：“我们请江队长给我们讲话。”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过后，江农生站到了台前：
“258队的父老乡亲们，今日重回258队，我江农生受到大家如此高礼遇，说心里话我很惭愧，咱们队走到今天，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家受苦了，我对不住大家！我们258队是个有光荣传统的地质队，曾经受到过国家部委的多次表彰和奖励，被授予过全国标杆地质队、功勋地质队等一系列荣誉称号，曾经为祖国的经济建设做出过卓越贡献。可是今天，我们却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实话告诉大家，咱们队现在的家底，账面上只有九百元钱，欠电厂五十万元，欠外债一千二百万，形势相当严峻。”
台下热乎乎的眼光望着他，仿佛用眼色在说：“您不说我们也知道，啥都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我江农生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我也不是富豪，不可能给大家带来一大笔能够解决目前困难的钱。”
可是台下的眼神分明却说：“您说的是实话。可是不管咋样，只要有你在，有你带着大家，我们心里就踏实！”
“我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我们有一支吃苦耐劳、甘于奉献、技术过硬的职工队伍。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虽然暂时遇到了困难，但和我们前辈当年牵着马、拉着骆驼在荒山野地里找矿相比，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只要我们全队干部职工团结一致，共同努力，就没有跨不过去的火焰山。同志们，眼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战，才能让258队走出困境，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我江农生没有别的能耐，只会一条，那就是苦干，所以，大家都要有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我本人对咱们队有足够的信心，不知大家有没有？”
“有！有！有！”人们振臂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礼堂上空回荡，经久不息。
一天一夜的奔波，陈少华带着尚小阳和马跃，终于赶回258队，没顾上回家就直奔江农生的办公室。多年的老友重逢，没有过多的话语，两双大手握在一起，使劲拍着对方的肩膀，继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心情格外激动。
“昨晚，我大概算了一笔账，眼下，没有上千万的经费，是不可能解决我队目前紧张状况的。”
“哪怕先有个几百万也行啊！”马跃迫不及待地说。
江农生摇摇头说：“现在队上的情况，几百万只是杯水车薪，不解决任何问题。国家这几年又不断压缩事业费，对我队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啊！目前经费是个大问题呀，没有经费，项目上不去，如果我们尽快想不出办法，就等于坐以待毙。可是到哪儿弄这么大一笔钱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江农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哎，老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我们在老洪山时，找到的那个大铁矿……”
“嗯，当时好像是给了鑫冶公司。”陈少华想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