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药箱,你活得很滋润嘛!”
“马书记,我,我没活好人……”
“我劝过你,你不听劝呢!好了,你回村去,听候处分吧。”
孙志福知道这下完了,工作丢了,党籍也丢了,全完了。
马玉凤声音不大,缓缓地说:“你不要以为自己为革命流过些血,就可以不要党员的原则了,就可以不讲阶级阵线了,你回去等着吧,也去告诉那个地主婆子,南峪不是世外桃源,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瓷盖儿呱嗒一声又盖上。“如果你还知道些悔改,就把你的女人娃子带回屋,好好过日子去。你若还和那个女人鬼混,那你也直管去就是了!”
马玉凤说完站起身,伸手抚摸成檩的脑瓜顶,那双茸茸的长睫毛眼皮扑闪了两下对娃说:“叫他大大,叫他一声!”
成檩不想叫,憋吃了半晌而叫出一声:“莲花大大!”
哄——地惹出人们一片笑声。“瞅,把娃伤得连一声大大都不肯喊你!领回去吧,先给娃买一双新鞋穿上。”马玉凤离开了。孙志福几乎昏厥跌倒在地上,他不知道晕眩摇晃的身体何时已晃动在回音荡荡的大堡子门洞内,晃了好一阵才露出天空和太阳。
他独自走在前面,月萍和娃跟在后面。他两腿打战发软,却又发硬发狠,歪邪邪地使劲,像要把土路踏裂开一条地缝,戳破成一个黑穴,土路便翻旋震动牵着天空太阳气喘粗粗,不知伸延到哪个路段。他已把女人和娃子落得很远,回头望大坡斜斜陡陡地在上方,他就停下脚步候她和娃像两粒羊粪蛋样从坡上滚下来。候着,他眼睛就黑了,就吱——吱——颤响起来,像割麦时的镰刀刃子嚓嚓地撞击在麦秆上。
月萍跟上来以为他有啥话要说,以为那位马主任的指示他会照办,走到跟前他啥话也没说,先就狠狠地一巴掌掴在月萍脸上,接着几脚把她踏翻在地上,月萍这才看见他那双血刀子样的眼睛杀掉她的心都有!他又一把撕住娃的脖领噼里啪啦一顿黑拳铁掌,暴风骤雨样袭落在娃头上身上,月萍扑过去拉扯被他又一脚踹翻。这时成檩惨惨地呼叫:“救命啊——救命——!”然而这山野沟壑无一人过往,娃已经被打得断气半死,他依旧把娃整个小身子提悬空“咚——”的一声用力摔在地上。刘月萍疯呆了,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大大能这样歹毒地打娃,随着那小身子被狠狠摔落,她一声尖叫扑通——给他跪下了,“娃大大,你住手吧……”
可他仍在打,他脱下一只鞋抓着鞋底板抡圆了大膀子抽打,“你再叫‘莲花大大’!你再叫‘莲花大大’!驴日下的——,你再叫——!”
刘月萍跪在一旁不敢再拉扯,只看见娃屎尿流满了裤,散过来奄奄一息的屎尿气味。她没想到那位马主任一番好心训教竟换来这个结果!“娃大大,这是我八年讨饭养活的娃子,用我的肉身羞耻换来的一条小命,他没饿死,却……被你打死了……”
“你去告!有本事你再去告——!刘月萍我告诉你,老子啥都可以不要,工作可以丢掉,党籍可以撇掉,我也决不跟你这歹毒女人过了!”说完他把那只鞋一穿,走了。
这时她才放声恸哭着爬过去抱起娃子,看娃是否还有一口气。脱掉娃的裤,用路旁黄土把屎抹掉,再把裤穿上。然后让成檩趴在她脊背上,背起来往前走,恰似娃两岁时她背着他一样。只有这时她模糊的泪眼前也飘晃出一层远远的生疏的灶烟,飘浮出一股异地的杂面酸饭气味,而望见那位韩大大。
几天后,她同意跟他办离婚手续。孙志福请人代写了两份文契,月萍和他都在上面按了指印,他据此开来一张大队证明,盖着公章,就算是正式离婚了。两个娃子已被他扯到庄顶头那院去了,孙志福说她拉着娃子不便于另寻人家,月萍也点头同意了。
孙家老院,这时她满眼恍惚,似不再认识这院内的麦草垛、她扫来的填坑、她圈养的猪、鸡儿。她收拾起一只布包袱,莫过是包着几件衣裳,还有他给她的几百元钱,她接受了。她迟迟走不出这屋门,呆坐在炕沿边。孙志福垂头坐在堂桌旁,目光抬起来又落下去,说不清是离别的急迫还是恓惶,也许他又望见他赴朝鲜前后,毕竟他与她过了小半辈子,这一去无还,就再见不到面了!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目光就像她刚被接回屋的那个夜晚,那样蛰蛰地抹在她脸颊和腿面上,还有腿根部,她的泪珠子就扑扑啦啦地洒落。
“娃大大……”她咽咽地叫了一声。好像觉出肉体内一阵触动,还想跟他,再做一次炕上的事。孙志福这时两眼也流下了泪水。
“娃大大,我走了!”她便从炕边站起来胳膊挎着那只布包袱,迈出堂屋门。孙志福跟在她身后走到院门上,算是送她。
此后,刘月萍就再没踏进过孙家院子。村里人说,月萍四五天都没离开村,见她脸未洗、头未梳,好几日徘徊在庄顶头,想再见一面她的娃子,但院门里面锁着,没能见上,她也没有叫门吵骂,只是静静地候着。这数日过后她才从村里消失了。
十二
天气很寒冷的时候,寂静的山庄响起一阵阵扑哒哒的脚步声,很陌生的脚步声。民兵们背着枪成队成队地过往,面孔都很生疏,听说是从花坪来的。
莲花和成檩姊弟俩早已接到报信,偷偷地从庄顶头溜回到庄腰老院。人们瞅见那位年轻女人出现在村南,有时她也在山下河滩西岸,她身边跟着众多随从,有背枪的臂裹红袖标的。她披一领军用棉大衣,风吹着,刮起衣角扑啦啦摆动。
庄顶头突然闯来一队民兵,破门入户,裂声喊着史淑芬的名字,接着就一绳把她捆了,把头发撕住,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闪电迅雷般的动作,扑扑通通把人押出院门,从庄顶头直奔庄北麦场。那条路上非常寂静,人们的眼睛静瞅着民兵押着她扬起的尘土。
河滩西岸,倚近大麦场的供销社商店已经与孙志福不相干了。两个月前公社来人封店查账,好在他没有贪污,店内货物和账目清楚。自那日孙志福每月关饷就丢了!村里人学会了一个耳生乍乍的名词“蜕化变质分子”。孙志福自然懂得,只要被戴上“分子”的帽子,那就是专政对象!孙志福最关心那个女人的动静,但他已无处去打探消息,他悄悄去寻三宝大大,三宝大大躲避他,顶多给他摇摇头,说“正式文件还没见下来”。
孙志福惦记着庄顶头的成英成梁,娃儿还碎小。后晌天色渐黑,他摸到上面去,刚拐出那条窄巷口,忽望见那院门上立着背枪的民兵,他迅即缩回身子。浑身冷战地再返回庄腰,想想自己也曾腰里带枪,领着荷枪实弹的百十名民兵,他啥时候惧怕过那肩头上的东西呀!而今却变得见到那枪头就寒战退缩。他拐进庄腰那条窄巷,猛然看见自家院门前也伫立着两根拴马桩样的民兵,志福眼皮一闭,心说完了,一切都完了!就在这两个民兵留出的夹道中间他颤颤地迈进自家院门。
马玉凤出现在村南,因为三宝大大的家在村南,好大一片院子高屋瓦顶。她每次下到这村,邓永昌都要把她像神一样迎到他家去,堂屋炕上正当中的上首席坐下,拿出最好的吃喝款待,在那里谈工作,商谈阶级斗争的大事。人们说没有西风没有东风,只有“南风”。你看每次发山洪都是从南沟发过来。除了谈工作,他们私人交情也不错,邓永昌的二儿子当了几年兵回来,正是靠马玉凤提拔才录用到公社武装部当干部。邓家老大掌管大队饲养院,马玉凤得闲也常去视察,饲养院是土改的胜利成果,院内拴着青骡子大马、犍牛草驴,六O年人没有吃喝都要保证这里的饲料不断。全大队只有两座饲养院,村南一院、庄北一院,大小牲畜百十余头,统统由邓三宝管理,批发粮草。饲养牲口,邓三宝则主要经游村南牲口圈,这年他已三十余岁。听说公社书记要来检查,他把院落打扫归置干净利落,麦草垛下面一口大铡刀摆置整齐,铡出的草截一般儿寸长。铡草必须两个人,一个入草,一个操铡。他铡草时只叫他女人或娃子来义务帮手,不用其他人,这样节省队里的开销。后来他的女人死了,他女人死后再铡草时,据说他就一个人能“连入带铡”。邓三宝是个老实巴脚的人,干活多、说话少,除此瞅不出个啥光彩。马玉凤钻进马厩骡棚,见地面铺着一层新垫的圈土,飘散着一股清洁的圈粪味,再瞅那青骡子大马壮实实地闪着膘色亮泽。马玉凤便问:“你的女人咋死的,生病么?”他回答:“不是,是荒年饿死的。”是的,只有这座饲养院,经历大饥荒,骡马一头没死,却饿死了这个饲养员的老婆!马玉凤很受感动地瞅瞅说:“好,你工作得不错,好好干吧!”邓三宝连忙点头哈腰像他老子那副样子。
马玉凤出现在村南,身后还总跟着一个年轻小伙,看上去比她要小几岁,这小伙眉清目秀的,他就是南峪第四生产队的队长张建德。人们悄悄瞅视着,觉得这俩人倒是挺般配,还瞅见那女人披着件军大衣走进张家院子,那院子早就空荒了数多年,没人烟了,人们便疑心她在那屋里做了啥事。人们所以这样疑心,因为直到这年她还是个未婚姑娘,张建德也是个没娶女人的光棍汉。人们背地叫她“毛眼睛”,是说她眼睛长得好看。人们也叫她“毛眼眼”,那却是下流话,是指女人身下面。人们还议论她说:“这时间她就不讲啥‘阶级阵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