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渐落,霞云逐去。高山峭壁间的瀑布,披上了余晖。
瀑布奔泻,光芒波动。顺着瀑布向上望去,是一条清河。
河边石滩,盘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身穿白衣,却处处泛红。他的脸庞,也同样满是鲜血的痕迹。
但男子并没有擦拭的打算,他只是凝视眼前的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剑,剑面简洁,青白一体,未刻纹理。护手也只是简单地包裹着剑的肩部,并未做过多装饰。
唯一显得奢华的,便是剑柄柄头雕刻的金字“星”。
他右手轻握着剑柄,左手轻抚着剑身。那把剑,在云影之下泛起青光,寒气森森。
此剑出于星家,昨日的三家之首。
沉默不语的男子,双眉逐渐紧皱,抚摸剑身的左手也颤抖起来。
男子的双眼,倒映在青白的剑上。
苍花的剑圣,星傲,如今他的瞳孔,只剩下悲、恨。
高山峭壁上的山林,沉默于云影之下。鸟兽困顿,山林寂静。
此般宁谧本该继续持续下去,但动物们察觉到了什么。求生的本能令它们一甩倦怠,惊慌地四处逃窜,一阵吵杂过后,便全无踪影。
随后,黑暗的林间深处,走出来另一个男子。他头戴帷帽,身披斗篷,浑身漆黑。步履缓慢地走向远处的石滩。
星傲抬起头,看向他。
黑衣男子在距离星傲数十步的地方停下。
“呵。看来我是把杂碎杀完了,你只能亲自出马。”
星傲舒展了眉目,将之前的神态收了回去,继续轻蔑地说道:“你们能力不行呐。精心策划的夜袭,结果还是没要了我这条命。”
黑衣男子站在原地不动,与星傲对视许久,终于开口。
“毕竟当代剑圣,不是我们想杀,就能杀的。”那声音十分洪亮,似乎在表达对星傲的敬意。
“多谢奉承。”星傲说着,便起了身。
黑衣男子沉默了会,开始不紧不慢地说:“比起剑圣,我还是更认同你成为剑圣之前的称号——傲客。”
“家败族亡,依然不能摧灭你那股傲气。星傲,究竟什么能令你屈服?”
星傲手指一合,眼神一下黯淡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果然,是你。”
黑衣男子缓缓摘下了帷帽,扔在一旁,一副与星傲年纪相仿的脸庞。一个星傲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他昔日的师弟,莫北。
“师兄,好久不见。”
星傲久久没有说话,接着,仰天长叹。
“这些,你指使的?”
“不,我仅奉命。”
“为什么?”
“因为你,是死教的大碍。”
“……”
“死教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丢掉了,那便是敌人。”
“你……何时成了它的走狗?”
“不,我,马上就是它的主人了。”
“……”星傲再次沉默。
莫北面不改色继续说:“就算我很想再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也没可能会接受吧,师兄。”
星傲没有回答。
莫北脱下了斗篷,依旧是一身漆黑。他从身后的剑鞘中抽出了一把赤黑的剑。
各自的剑,呈现鲜明的对比。
“就让师弟亲手为你送行吧,师兄。”莫北向前走了数步。
“……就凭你这条断脊之犬?”星傲声音依旧低沉。他手持白剑,原地不动。
“别逞强了,星傲。我了解你。”莫北冷冷地说。“就算这世上任何人都会因你的狂妄心生动摇,我也不会。”
“死教所有武器,都下过毒。你是剑圣,不是神医。现在,我远在你之上。”莫北冷冷说道,向前又走了数步。
“星傲,你确实强。我不如你,这我承认。但正因为你太过强大,所以你必须死。”
“你那不肯屈服于任何人的傲气,毁掉了星家,毁掉了你自己。”莫北距离星傲只有十步远了。
“就让师弟来送你一程吧。”莫北说完,便俯起身。
原本他那在碎石上嘎嘎作响的脚步,顷刻不见。赤黑的剑在空中一转,化作一道血红,随着黑影冲向原地不动的星傲。
那血红在空中嘶嘶作响,响得夸张。眼看,它就要将星傲撕裂成段。
然而,莫北眨眼的瞬间,剑锋的呲牙声便在星傲面前戛然而止,只见星傲那柄白剑,微微一闪,血红的轨迹便一下崩裂成丝。
莫北连剑与剑相碰的声音都没听见,就连人带剑朝后倒去。
撑地,翻滚,下落,莫北的动作一气呵成,然而他的表情却苍白如灰。
“怎……怎会?”
望着方才置于地上的斗篷,此刻仍在自己的脚边,莫北不由自主出了声,质疑起事实。
星傲一剑,便将他弹了回来。而他,什么也没有看清。
星傲看着他,无论是站立的姿势,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似乎无事发生。
“你……这不可能!”莫北一失刚才的冷静,震惊喊道。
“你难道解了毒?不,不可能。就算解了毒,你我之间的差距也不可能如此……”
“你怎么还是动摇了?”星傲的语气,极其平静。
“唔!”莫北无言以对。
“莫北。”星傲依旧手持白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师父花在你身上多年的心血,都白费了。”星傲手持白剑,再叹。
“我很遗憾。”
莫北紧握着赤黑的剑,盯着星傲的一举一动,不敢松懈。
“不得不杀了你。”
星傲的话语比之前要小声得多,与此同时,他的眼神,也变了。
代替轻蔑的,是失望。再深处,便是恨,不断膨胀的恨。
莫北的的确确,开始动摇了。他本想利用死教的毒与兵,彻底削弱星傲,再由自己亲手斩杀苍花的剑圣,以此在教中竖立庞大的威信。死教的毒力,他非常清楚。星傲解毒是不可能的,他最多只能抑制毒性,这至少也要耗费他三成心力。在逃离死教的追杀后,星傲更是浑身带伤,满是血渍,剑圣这狼狈地模样,正合莫北心意。
然而,为什么?就连这等状态的星傲,他都摸不着其边。
剑圣终究是人,可眼前的男人,如神。
莫北想走,想另寻机会。星傲看出了他的心思,可还是没有动,仅是大声质问道:“莫北啊,才刚大放厥词,现在又想走吗?”星傲的话语中,处处皆显不屑。
“费尽心思地袭击,最后还是没能杀死剑圣。你这样归教,不怕沦为教中笑柄吗?”星傲继续嘲讽道。“......说起来,你好像从未正式赢过我啊。”
莫北的脸上出现了青筋。
“你父母给你取名叫莫北,可你却一直在失败。”
莫北握住剑柄的手抖动起来。
“你真对不起你父母啊。”
星傲声音越来越大,随后微笑着,说道:
“你这万年老二,可谓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莫北的逆鳞,被触断了。
嗞嗞嗞。
他脸上开始冒出鲜红的血丝。道道红光在男子身边闪现,环绕起他的剑,环绕起他的身体。再接着,红光变得浑浊暗淡,浓成了雾。一眨眼,莫北整个人便沉在红雾中,眼睛满是血色。
他浑然忘却了刚才的所思所想,心中只有杀意。
“我,要你死。”莫北的声音颤抖着。
可星傲脸上,仍是那鄙夷无边的微笑。
雾越来越浓暗,无数的杀气在莫北身上散发。雾渐渐聚集在了莫北的剑上,包裹起了剑身,在其上凝聚成型。剑起先被延长拉宽,变得巨大无比,而后又开始骤缩,一下子通过挤压,变回了原来的形状。但那浑身暗红的剑,散发出的凶意,远超之前,犹如渴望杀戮的厉鬼一般,在嗷嗷嘶鸣。
莫北剑往前方一抖,空气瞬间震散。星傲的头发纷飞起来,但他依旧不动。
“星傲——!”
莫北怒吼一声,青筋暴起的右臂,斜举着凶剑,起步向星傲冲去。
凶剑瞬间红光爆绽,轰声四响,像是一道红雷,被莫北在手中牢牢操掌。地上的碎石,皆被那红雷带来的风压推得满天乱飞。星傲身后原本平静的河水,也震出了一道又一道骇人的巨浪。
红雷将莫北整个身影覆盖,愈加迅猛,惊天动地,势不可挡。
星傲收起了笑容,摆好架势,侧身对敌。
他右手仗剑在后,左手剑上一抚,剑身瞬间闪耀出白光。
白光包裹起剑刃,剑寒剧增。同时,它也将四周的空气通通汇聚在一处,化作一股凶悍的飓风,将白剑覆入囊中,飒飒作响。
莫北衔着咆哮的红雷,笔直轰向星傲。但同时,他也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星傲的剑。
他明白:再没看清,只有一死。
星傲也动了。他上身稍屈,剑随右手往后一倾。紧接着,他放低重心,将全身的血力集中在了右肩乃至右臂。
白剑,被他挥了出去。顿时,飓风嘶鸣,白光四起。星傲的剑带着肆虐的白风,横袭莫北的侧面。
这剑,快如光。
但生死一线的专注,让莫北勉强看清了它。
莫北明白,自己即将上下各半,如果不变招的话。
喀拉。
骨头断裂的声音,自莫北关节处响起。
那剑仿佛具有意识一样,通过扭曲筋骨,强行让莫北手臂变道。红雷在空中一折,改变了方向。莫北无视疼痛,全力一击。
然后,星傲的剑,在即将触碰到莫北的腰间前,被红雷轰没。
血滴飞溅。
尽管飓风与红雷交织相冲,但莫北还是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那握着白剑的半个手臂,彻底地,与星傲分离了。
我赢了。那一刻,他这么想。
然而星傲没有停下。
他身体的右侧贴着莫北落下的剑,一个跨步转身,就与莫北面对着面。
莫北把视线的焦点从星傲的断肢中移回来时,已经晚了。
那环绕着断肢的白风,瞬间转而卷向星傲横举的左手。星傲那满是创伤的左手,并拢起手指,风缠绕着左臂,变得更加强劲,并且在指尖形成了聚点。
在白光的绽放当中,那只镶嵌着暴风的左手,成为了星傲第二把剑。
扑哧!
一声微响,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他们相互靠在一起。
......
“……咦?”莫北回过神来。
......
只见星傲的左手,已经穿透了他的右胸。
莫北看着自己逐渐泛红的胸膛,说不出话。他全身失力,松了剑。
星傲闭了眼,接着,抽出了带血的左手。
扑通。
莫北跪了下来,鲜血穿透了他漆黑的薄衣,朝外喷涌起来。
“唔……啊……”莫北随即也开始口吐鲜血。
星傲往后一倒,瘫坐在石滩上。他的右臂也是血流如注。剑圣深呼吸,断臂处闪烁出白光,冒血处被白光堵了起来,同时他的痛觉也渐渐消散。而莫北,则只能捂着胸口,绝望地呻吟。
星傲止住了血,但他脸色没有好转,反而随莫北一起变得痛苦起来。
“……莫北……多亏来的是你啊。”说完,他往地上连咳数声,咳出了黑血。
“咳、咳!”星傲脸变得惨白,又咳了几声。
“……”莫北捂着胸口,一脸难以置信。
“你……你刚才……是虚张声势?”他满口鲜血地问道。
“你……耍了我?”
“呵呵。”星傲轻轻一笑,又咳了数声。
“我只能出两招。”星傲撑住身体,想起身。
“两招不决胜负,便是我死。咳!”一声咳嗽让星傲又跌了下去。
“……”
“若是,若是别人,谨慎地周旋几个回合,又或让手下来探底,我就不行了吧。咳咳,咳!”
“……”
“莫北,这是天命。”
“……”
星傲成功站了起来,低头看向跪地垂死的莫北。
他此刻的感觉,不存一丝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奈,只是悲哀。
莫北血流了一地,抬头瞪了星傲,又低下头去。
“我……还是……输了。”莫北说完又吐了口血。“不过啊……星傲……”
莫北的眼睛越来越黯淡,但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红得瘆人的牙齿,再度张开:“你还是输家。”
“……”
“就算我……死了,我……还有……个儿子……心愿,仍有可能。”
星傲沉默。
“而你……呢?”莫北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家族灭亡……孩子,也在你妻病逝后夭折了……”
“你……自己也,活不久吧。”
“你……已无……希望。”
“这点……我赢了。”
语毕,莫北倒了下去。男人一边惨笑,一边化作了血水。那血,缓慢地流向那把诡异不堪的剑,好似被它当作珍贵的精华一般吸收得一干二净。
伫立许久的星傲,终于将目光从师弟的惨不忍睹的尸首移开,转而落在了那把凶剑上。
剑圣的表情一下变得凶狠无比,他摇晃着力竭的身子,用左手将自己的兵器捡了起来。他深呼吸,许久,待气力恢复后,星傲便握着剑,向着贪婪的凶剑挥了数次。
那剑,一下碎成了粉。
星傲又望了望昔日的师弟,此时他的尸体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遍地的血。
星傲闭上眼,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就当作,你赢了一次吧。”
他将剑放入剑鞘,背在身后。左手在断掉的手臂上一按,一小团青白色的火焰随之冒出,将断肢一下烧成了灰。
此时,天已入夜。
考虑死教增援的可能性,他抓紧时间下山。期间星傲用手捂着嘴,防止咳出的血在地上暴露他的踪迹。就这样,星傲沿着山路,晃悠悠地走到了峭壁下的瀑布口。
星傲气喘吁吁,但他顾不上休息,沿着瀑布口旁突出的岩石边缘,迅速钻进了瀑布的内侧。
里面,是一个小洞,星傲得半弯着身子才能进去,而洞的最深处,有一个篮子。
也许是对星傲不绝的喘气产生了反应,篮子开始发出声音。
“咿呀!”
星傲小心翼翼地用左臂将篮子抱在怀中。看着篮子中的宝物,剑圣星傲,流下了眼泪。
他长舒一口气,然后将篮子放下。他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一口吞下,再开始打坐。四周显现光芒,在星傲胸口凝聚。不一会,星傲惨白的脸渐渐又有了气血。
他把篮子带出了瀑布,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他便沿着下山小路快步前行。
星傲左手抱着篮子,在路上走得一瘸一拐,清冷的月光洒满了他前进的道路。
星傲抬起头,先是望着明月,又扫视起周围的繁星。
……
“就算天塌下来,星,也不会消失呢......是啊,绝不会......”
剑圣苦笑起来。
然后,他将篮子抱紧,又加快了自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