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今日之事，二哥在鹫岭百姓中的口碑形象彻底完蛋了吧，荆放心里想到。
荆久在民间风评也一直不好，越民好议政，谈及荆久总要指摘几句，或是骂他酒囊饭袋，或是骂他为政不当，当然被调侃最多的器坊兴旺的时候和弟弟争家业，衰败之后就甩手丢给自己，好一个见风使舵荆老二。奇怪的是虽然骂名不断，二哥的官却越做越大。但兴隆器坊这件事将会是二哥的一个洗刷不掉的大污点，虽然是奉上头意思行事不至于被撤职处置，但挑剔的越国民众不会再信任一个在异族逞凶之时无动于衷的官员。
荆久忽然停下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衙役和荆放也一并驻足。
“上去说话。”
荆久走向了道边的一户酒家。
荆放心里有几分忐忑，不知这位疏远已久的兄长要和自己说什么，但还是跟随他走了进去。
荆久把一班衙役都安排在楼下休息，点好菜后，示意荆放跟随自己走进了二楼一间包厢。刚入座荆久便提起桌上的茶壶便倒满一大杯灌入口中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他面容疲惫，随手放了一个防窃听巫术，神情全无在外头的镇定严肃。
“陪这伙鸟人一上午真是口干舌燥。”
荆放不知如何接这句话，便沉默的坐着不动。
“听说你在军队里做事了？”
“是的。”这句话荆放知道怎么回。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定三七条例的，但既然去了军队就好好干，坊里的东西也看好别失传。”
“我明白。”三七条例就是越王拨款扶助传统手艺，但必须要有一个直系子弟继承的政策。荆放知道魏准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便避过了这个话题。
“今天的事你做的不错，虽然朱家和我们家有隙，但被异族欺辱你能挺身而出，我很欣慰。”
荆久平静的说道，他疲倦的脸上带着几分萧索。
“那么你能向我解释为何官府让我如此失望么？”
荆放尽量压抑着话语中的火气，他至今无法忘记朱长禄一行人在上百名同胞面前被带走的绝望神情。
“那老头叫宋延年，参与过伐流战争，退休后成立了一个巫术门派，据说是有一个重要弟子在越境内失踪，老头疯了一般找南明皇帝申请了国书来交涉。”
荆久不紧不慢的陈述道。
荆放仍然不能释怀：“为什么南明国书在我们这会这么管用，他拿了国书就算使节了，怎么可以如此不讲理。”
荆久道：“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弱国无外交？”
荆放心头一惊，半饷说不出话。
荆久继续说道：“这老头资历威望太高，虽然实力不是顶尖，但宋家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当年差不多都被陈叔夜杀光了，这么一个人物，之前没有线索证据他不想翻脸，如今他确定了他徒弟失踪和鹫岭有关系，你告诉整个鹫岭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荆放心下黯然，这样的事确实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可以左右的，他心里便开始谅解甚至有些同情二哥。
“为什么这件事要让你出面？真的像王叔说的那样你是来顶锅的么？”
荆久哼了一声道：“何大人一收到南明的通牒就突发重病卧榻不起，派人吩咐我务必做好老匹夫的接待工作，并配合他的一切搜查工作。反正我名声也差，这些年帮他处理过的烂摊子多了去，只不过这次有点玩大发了。”
荆放明白二哥说的坏名声很大一部分来自和自己的纠葛，他略感拘束的挠了挠颚角道：“何大人不是父亲的旧识么。”
荆久苦笑道：“咱们家毕竟只是铸造世家，在军方还能混的开，官场无情，在老家清闲多年的父亲还能有什么影响力。”
荆放心中明白二哥说的是实情。
荆久继续说道：“当然我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路是我自己选的，帮郡守背锅可不是坏差事，我不想干谁干的人多了去了。我也没有和你演兄弟冰释前嫌戏码的兴趣，只是我觉得这些道理我必须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盯着荆放的眼睛，荆放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在三兄弟里面，这两人长得尤为相像，各方面习惯也有诸多类似，命运的造化却让二人形同陌路。
“你好歹也是军队的人了，以后也会经常和外族人打交道，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有一颗赤子之心是好事，但当你身居高位，你的一举一动会决定很多人命运的时候，很多事就不能随着自己性子来。就比如说今天这个老头，可以的话我也想调几队府兵把他做了，但如果我这样做明天鹫岭上空就会飘着几个队的巫师你知道么？“
荆放默然不语，知道二哥想告诉自己的道理。
“国运不济，这种事我们只能忍着。我知道你们军队都崇拜贺延展杀了那么多南明人，但贺延展之所以能成为十五年来军功第一人就是因为他是国家十五年来最胆小的将领，我指的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他从来不正面迎敌，偷袭，劫粮，下毒，他靠的是脑子而不是一腔血勇！”
“两位爷，你们的菜到了。”
小二的敲门打断了荆久的话，忙活了半天饥肠辘辘的他示意小二将菜送进来。
看着聚精会神于夹菜的荆久，和他刚过四十头上就生出的白发。荆放明白他也很不容易。
每个人都不容易，大哥，徐云庆，邹总兵，越国普通国民高质量的生活体验是由许许多多军政二界从业者日夜殚精竭虑换回来的，最可悲的是他们往往得不到正面的评价，就像自己之前误会二哥一样。一切的悲剧都来源于国家的弱势，都是因为巫力的衰竭。
“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你怎么看待我并不重要，我们的关系也没有根本改变，我依然是那个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荆老二，重要的是越国，这个我们共同深爱的国家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明白么？”
口中还吞咽着食物的荆久继续向荆放说道，他抬起头，不再年轻的双眼中绽放出炽诚的光芒。
“很多人说我冷酷无情，兄弟之情都不顾了，确实，我不喜欢你，我从骨子里还是那个三兄弟中最斤斤计较最像生意人的荆老二。但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热爱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你明白么？”
荆放木然点点头，印象中少年时期的荆久，确实是一个破口大骂外族侵略者的血性男儿，这也是他之前无法释怀的重要原因。
“很多人都说，要救越国得靠再出现一个陆家，要我说，还不如指望所有国士家族都死个精光。”
荆久的脸上已经带着几分疯狂，荆放被他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给惊呆了。
“别扯些上古时期的神话来让人感激那群怪物了，我眼中看见的是，现在的越国，除了军事，论政治清明，人民富足，民风教化，都是五国最顶尖的。父亲一直让我参与器坊交游和财务，我知道过去咱们家有多少收入入了官老爷的口袋，那群人又有多少贪婪和无能，如今我也当官了，我夙兴夜寐想着全是为百姓求福祉，但是百姓都在骂我，我应该感到委屈么？不，事实上我的同僚们也同样出色，整个越国在这十五年间不断在进步，越国的百姓都被惯坏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们过的是普天下最快活的日子，没有腐败的吏治，没有供养巫师和贵族高额支出，没有根深蒂固的社会阶层，人人都有出头的机会。如果全世界都没有巫术，那么越国会毫无悬念制霸天下，不需要发动战争，因为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向往生活在大越的土地上。“
荆久顿了一顿，露出一丝惊心动魄的微笑：“我爱着这样的越国，所以，为什么不能让那群怪物一起滚蛋呢？”
……
傍晚，心中久久难以平复的荆放带着老师清单上的所有东西，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向军营走去，在路上他听说了不少人在议论今天发生在兴隆器坊的事情，人们同情这命运未测的朱坊主一行人，称赞着见义勇为的自己，唾骂着南明人和荆久。
荆放心里觉得很可笑，当了十几年闲人的自己一朝出名，便把为鹫岭政务辛苦操劳十几年的二哥给比了下去，他甩去心中杂念，不去听旁人碎语，决心好好精进巫匠技术，为了大越，努力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
“太急了，你的心有杂念。”魏准冷冷的声音点醒了荆放。
荆放惭愧的挠挠头，停下了手中的符阵工作，他确实心里总忍不住去想白天的事又急于提升，乱了心境。
“你在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么。”魏准确实是个很细心的老师。
荆放犹豫片刻还是将兴隆器坊的事说与了老师听，他注意到平时除了巫术似乎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魏准在听到宋延年的嚣张行径后也是连连皱眉。
“这些南人着实可恶，不过那朱长禄与你非亲非故往日还有仇怨，你还是早日忘掉此事关注修炼为好。”魏准叹着气说。
荆放忍不住壮着胆子说道：“凡大越子民皆是我辈手足同胞，学生看见国人被外人欺辱实在心有不忍。”
魏准摇了摇头：“如今越国弱势是注定的，在这乱局之中有自保的力量就不错了，哪有时间为泛泛之交的不幸而分神呢，你现在要做的是在时机到来之前做好准备，等到你真正重视的人遭遇困难时才不会因为没有力量而痛惜。”
荆放点点头，老师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但他还是忍不住追问：“老师，请问时机到来是什么时候？”
魏准依然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说。”
荆放心中悻悻然。
魏准自己也苦笑：“不是我想瞒着你，你跟了我一个月，已经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了，但这件事是真的不能说，你当初和你透底已经是希望你能有个盼头专心修炼了，耐心等待吧，那一天终将到来。”
说到这份上荆放也不可能再问什么，他说了几句让老师宽心的话便重新把精力投注在了符咒了。
夜晚，荆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今天和二哥还有老师的对话，其实魏准现在对他真的不错，如果没有当初门后的那一根刺，荆放已经将他当作亲人来看待了，不过现在两师徒的关系也还算亲密。老师的很多看法确实很有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只不过此前自己一直待在器坊接触不到，拜入魏准门下是他入世的第一步，以后这种事情就像二哥所说可能还要经历许多，自己不可能每件事都顾及的到，就比如南明刀客来找兴隆的麻烦，他能够两锏把他打跑，宋延年找上门，别说他，整个鹫岭都拿他没办法。
一个人有多大能力，才可以改变自己身边多大的环境，白天的宋延年让他感受他的自己的无力，老师给自己指明了道路，如果上天注定有不平事，那自己只能努力不让其发生在身边人身上。至于二哥说的那番话，实在太疯狂了，荆放都不知道让最醉心于巫术的老师听到该会作何感想，当然只能埋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