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半年辛苦半年闲。秧插过后，农活暂时闲下来了。可是柳成荫并没有跟着闲下来，在她的提议下，家里捉了几只小猪，孵了几窝小鸡，还喂养了一群小鸭子。有了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柳家老屋热闹了不少，也拥挤了许多。柳成荫可喜欢它们了，每天准时给它们喂食喂水，猪圈鸡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草褥铺得厚厚实实，踩上去软绵绵的。心血来潮时，还用梳子为它们打理羽毛，在她的悉心喂养下，这些小动物一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
紧张而愉悦的劳动常使她忘记那些烦恼，然而，一些偶然的小场景却会勾起她的无限情思。一天早上，她在院子里给鸡喂食，那只壮硕的芦花公鸡屡屡赶走其他的鸡，独独允许芦花母鸡津津有味地享用，吃饱喝足之后，就在它身边“咯、咯、咯”叫着，挨挨擦擦，卿卿我我的。那只芦花母鸡也一反常态，异常温驯，还不时地把头埋在芦花公鸡的身上。柳成荫正想把它们赶散，却见芦花公鸡眨眼间已爬到了芦花母鸡的身上，底下伸出一条丑陋的东西径直往芦花母鸡的屁股眼里捅。柳成荫立时脸红心跳，扔下扫把跑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仿佛到处都是柳成林的影子，仰面倒在床上，心道：“成林哥呀，你到底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忘记家乡的小山村，忘记了山村的成荫妹妹？”
“姑姑，姑姑”正遐想联翩间，侄儿启明叫喊着进了院子。柳成荫一激灵，回过神来，启明已来到屋里，气喘吁吁地道：“姑姑，你的100
“我的信？”柳成荫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快拿来我看。”
拆开信一看，却是耿秋华写的，顾不得往下看就揉成一团，又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启明见了，有些不解，道：“姑姑，你怎么啦？为什么看了一眼就撕碎啦？”
柳成荫白了他一眼，“姑姑不想看。”
“为什么呀？”启明道，“难道他是个大坏蛋吗？”
顿了一会儿，启明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了一般，道：“咦，姑姑，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又哭了？是不是那个坏蛋惹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杀……杀死他。”言罢用手中的木剑做了个砍的动作。
柳成荫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了。她擦了擦眼睛，道：“姑姑不是哭，是风把沙子吹进了姑姑的眼里。”
几天后，因为打算买点生活日用品，还想买养殖方面的书，柳成荫来到黄泥岗镇上，逛了几圈，生活日用品是买全了，可几本养殖方面的书仍没找到。
“唉，这个地方，怪不得穷，竟连家书店都没有，看来要长久穷下去了。”柳成荫嘀咕道。其实，近年来，黄泥岗还是起了些变化，最醒目的是那条穿镇而过的319国道，已经变成宽阔的水泥大马路，哪怕是跑得飞快的大卡车，也掀不起遮天蔽日的灰尘了，原来马路两旁低矮的店铺，也翻修成了三四层高的楼房。
柳成荫一家店一家店地找过去，终于看见一家文化用品店，走进去一看，里面有一排又一排的书，却全是武侠言情小说，而且只是用来出租的，已经被翻得边角翘起。
柳成荫有些失望地问：“老板，这镇里有没有书店？”
老板道：“先前倒是开一过家，因为生意不咋样，已经改成音像制品店了，小本生意的，谁想找本蚀呀。要买书，到县城去吧。”
柳成荫怏怏地走出店门，忽然听见前方鞭炮齐鸣，人头攒动，好奇心驱使她走了上去。原来是一家电器维修店开业了。正欲走开，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成荫，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柳成荫有些愕然，回头一看是耿秋华，他春风满面的，正招呼着客人，于是道：“咦，你不是正月巳回东莞上班了吗？哪阵子回来的呀？”耿秋华神色有些黯然，道：“我回来已半个多月了，这阵子忙着准备小店开张，没空去看你，不过我写了信给你的，敢情是收到了吧？”
柳成荫心中闪过那封未看就被撕毁的信，道：“没有。哦，对了，村里人多手杂，往后就别写信了，写了我也收不到，反给人留下笑柄。”
“今天是我的小店开业哩，我信上说了，要你无论如何来一趟。”
“哦，是这样，不好意思，我真没看到。今天我来只是想买几本书，可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刚才打这里过，没想会遇上你，哦，耿老板，恭喜恭喜……”柳成荫道。
“别取笑了，成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嘛，屋里坐坐。”
柳成荫摆摆手，道：“不啦，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那边几个大婶在等我哩。”
耿秋华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我不强留你，你刚才说买书，想买什么书呀，明天我要去县城买电视机零配件，顺便给你捎回来。”
“是吗，那你帮我捎几本家禽养殖方面的书。”言罢，从兜里掏出五十。
耿秋华道：“现在还不知道价格，钱买回来再给吧。”这时店里有人在喊耿秋华。
柳成荫趁机道：“那你忙你的吧，我回去了，下次见。”
乡下的集，来得迟，散得早，午饭刚过，黄泥岗镇中心的街道上就已变得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了。一些小摊小贩正晃悠晃悠地拆摊子，收幌子，准备赶回家吃中饭去；还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在空荡荡的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一些鸡争抢着丢弃的烂苹果、馊馒头，还有些狗爬上了屠宰行的案板，大啃特啃着丢弃的骨头，不时发出一两声打斗的号叫。
耿秋华坐在工作台前摆弄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待修的家用小电器。他压根儿没想到开张第一天，生意就这么好。照这样下去，往后可就有盼头了。耿秋华的母亲笑开了花，又冲儿子道：“秋华，吃饭了。”
耿秋华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了厨房，匆匆地扒了几口饭，道：“妈，下午我要到县城去。”
“昨天你不是刚去过吗？又去做什么？”
“刚才修的那台电视机，一个特殊配件烧坏了，我手头没有，得去买回来。”
“那好吧，快去快回，人家等着要呢，做这种生意，不要让人家久等。”
“好的，我马上回来。”言罢，骑上摩托车，奔县城而去，到了县城，他并没有去买电视机配件，而是进了新华书店，买了一摞养殖方面的书，又匆匆赶回家里。
耿秋华拿起电话拔了一组号码，过了一会儿，柳成荫接起了电话。“成荫，书买回来了。”耿秋华开门见山道。
“这么快？”
“嗯，我马上给你送过来。”
“别，别……”柳成荫有些语无伦次。
言罢就匆匆挂了。
耿秋华一撂下电话，就匆匆地上路了。爬上大瑶山，柳成荫已坐在一棵大树下等着，见耿秋华汗湿了衣襟，心里很是感动，道：“秋华，辛苦你了。”
耿秋华道：“顺便捎的，没什么，我说，你是不是想做养殖专业户明？”
柳成荫笑笑，道：“我哪有这个胆啊，只是家里养的猪长得太慢了，想看看有没有法子让它们长快点。哎，你在东莞好好的，怎么想到回家开店了？”
“其实，这还得感谢你呢，一不留神就给我指点了一条阳光大道。”
柳成荫一头雾水，不解地望着耿秋华。
“就是你，正月我回到东莞后，见你迟迟没来，心里就憋得慌，熬了几个月，真的熬不下去了，不见你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后来打听到你留在家里不来了，我就想回家找点事做。做什么呢，想来想去，因为自己有家电修理的特长，街上又有店面，就想开个家电修理店。这样，我虽不能天天见到你，可离你近了，心里也舒坦些。”
“秋华，你别这样说，我巳是人家的未婚妻了，我们是没有结果的。你是个好男孩，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忘了我吧。好了，我该回去了。”柳成荫说完，转身就往山下走。
耿秋华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这是一个干旱又炎热的夏季，冷水河干了，浅的地方刚能没过脚背，而先前的深潭已成了浅滩。裸露的石头在烈曰的炙烤下冒着阵阵白烟。水田晒干了，旱田裂开了一条一条的地缝。田里的稻子像中了暑一般，蔫蔫的，大片大片地倒伏了。
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阵一阵打谷机的隆隆声。一阵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稻子的清香。田间地头，处处可见戴着遮阳帽挥汗如雨的村民，一年最繁忙最紧张的“双抢”季节又来临了！
然而，老天似乎在故意捉弄人。这两天，简直是疯了一般，上午还是晴天丽日，艳阳高照，刚过晌午，立马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在地里弄得一身水一身泥的村民，又心急火燎地赶往晒场去抢收稻谷。这样在风雨和酷暑中苦干了几天后，柳铁嘴终于顶不住了，他的身体原本虚弱，雨水一泡，再经太阳一晒，很快就病倒了，高烧42弋持续不退。幸亏大儿子柳成龙闻讯及时带了医生过来，打了几瓶点滴之后又休息了几天，总算挽回了一条老命。自此，柳成荫就一个人顶着烈日在滚烫的水田里劳作。所幸责任田不多，立秋前一天，所有的农事都忙完了。
紧张的“双抢”过后，农事又闲下来了。柳成荫却并没有闲下来。她捧着那些养殖科普书，废寝忘食地钻研起来。从配种到育雏，从催肥到疾病防治，一点一滴地摸索和积累。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发展养殖业。
一天上午，柳成荫正在院子里配猪饲料，忽然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叫喊，“成荫，成荫……”柳成荫抬起头，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院门口，再细一瞧，咦，这不是春梅吗？急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寒暄了一会儿，柳成荫拉着春梅进了屋。刚落座，春梅就喜滋滋地道：“成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大学了，不过，只是一个二本。”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咱山沟沟也飞出金凤凰了，恭喜你！”
“刚刚收到的人学通知书，过两天就得动身去学校了，我爸说明天做喜酒，你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啊。”
“好的，这酒我一定喝。春梅，我想看看大学人学通知单是什么样儿，行不？”
“当然可以，就放在我兜里呢！”春梅说完就乐滋滋地把入学通知书拿出来，展开。
柳成荫看着这张录取通知书，陷人了沉思。呆了一会儿，道：“春梅，你真有出息，我为你感到自豪。”
春梅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你别这样说，我心中有一个秘密，压在心里三年了，一直没跟你说，今天我想说出来。”
“哦，瞧你说的，什么秘密呀。”
“其实，三年前考上一中的是你，而我落榜了，是我爸从你父母手里弄来了你的录取通知书。这样，我才得以进入一中念书，考上了大学，你是我的大恩人哩。”
柳成荫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明白过来，身子就有些支持不住。
春梅走后，柳妈剁完猪草走进里屋，双手沾满了草屑，一边在围裙上搓着一边道：“刚才来的可是支书家的春梅？”
“嗯，她是来报喜的，考上大学了。”
“哦，她呀，读书挺用功的，考上大学也不稀奇。”柳妈道。顿了一会儿，又道：“她还说别的了吗？”
“说了，她还说三年前考上一中的是我，她是顶着我的名额去上学的。妈，是这么回事吗？”
柳妈听了，半晌没说话，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道：“是这么回事，荫儿，这个秘密在妈肚子里藏了三年，也折磨我三年了，今天妈就全部告诉你吧。三年前，你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春梅却名落孙山，妈为了五千元钱，把你的人学通知书卖给了春梅她爸，春梅就拿着你的入学通知书冒名顶替进了县一中。”
听了母亲的话，柳成荫泪如雨下，道：“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毁了女儿一生哪！”
“妈的确对不住你，可这都是给穷逼的呀！”柳妈道，“那时你成林哥的考分上了线，大家都以为他考上了。为了给他筹学费，就把你的人学通知书卖了。谁知道你成林哥最终却没取上，而你的入学通知书又拿不回来，我们那个悔呀……后来，那年冬天，你爸生了一场大病，危在旦夕，手上一分钱也没有，多亏了你那五千元，医院才给你爸做了手术。要不是这五千元，你爸早就不在人世了……”柳妈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柳成荫抱着母亲，俩人痛哭了一阵，柳成荫擦干了眼泪，道：“妈，别哭了，你们这样做是对的。如今，女儿没有上高中，没有上大学，不也照样过日子，照样活得挺好吗？”
“如果妈不扯你的后腿，现在上大学的就是你呀！是妈毁了你一生。”“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那录取通知书换回来的五千元救的是自己的父亲呢。如果可以拯救你俩，别说是一次机会，就是让我死一次也无所谓呀。”柳成荫哭着道。
“真是我的好闺女。”
“妈，女儿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同在山旮旯里刨食，春梅家那么富有，而我们还吃不饱穿不暖的。”
柳母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悄声道：“春梅他爸是一村之长呀，你看看，咱村里的村干部谁不发？什么村提留、乡统筹、特产税、计划生育罚款，哪一样不瞒账私分？就拿去年修水库来说吧，政府拨款五十几万，还让全村人均摊派了两百多，知情人说，这一笔村干部就有好几万捞进了自己的腰包呢。”
“这事就没人来管管吗？”
“有谁管呢？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柳妈气呼呼地道。
春去冬来。冬天的田野，庄稼收割了，显得特别空旷辽远；冬天的山林，树木落叶了，显得特别肃杀。起风了，屋檐下的柴草翻过来又倒过去，呼啦啦作响。村东头那棵大枫树，枝叶枯的枯，落的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三两只无家可归的乌鸦落在上面，“呼”’地扑腾几下，又“嗖”往远处掠去，丢下几声凄厉的鸣叫，久久回荡着，凉到人心坎里。天空中的乌云愈来愈厚，愈压愈低，仿佛要撞到人们头上高高的帽子。柳家堂屋里，柳铁嘴一家三口正围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算计着今年的收成。田里的稻子，净产三千斤，除去上缴国家的公购粮，上缴镇里的统筹款，上缴村里的田亩税，几乎是颗粒无收。精心饲养的猪，除去米糠钱，除去猪仔本，再除去每头百来元的屠宰税，也没有嬴利。精心饲养的鸡鸭鹅，由于不用交税，倒是有些微薄的收人。
柳铁嘴不禁感叹道：“明年，明年干什么去呢？种田是根本，不管是贏是亏，是赔是挣，只要生活在继续，田就要继续种下去。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哩。然后呢，然后就多养些鸡呀鸭呀鹅呀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猪呢，唉，那赔钱货，就算了，不养了吧。”
这一打算得到了老伴和女儿柳成荫的一致赞同。为此，柳成荫还写了一个庞大而详细的饲养计划，准备大干一场。
这时，红彤彤的太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乌云，照射在院子里的鸡窝鸭舍上，一圈一圈的热气弥漫开来，暖洋洋的。柳成荫脱下捂得严严实实的毛衣，迎着金光灿灿的太阳，劈起了柴火，不一会儿，地上就堆了高高的一大堆，身上心里顿感觉热乎乎的。
只要有付出，原来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她心里道：“这个冬天其实并不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