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七子果然非同凡响。柳七子从小就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柳铁嘴夫妇自然对他宠爱有加,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每当生产队收工回来,再苦再累,柳铁嘴也要哄着他玩。还用他那双巧手做各种玩具给他玩,用树叶吹奏各种声音给他听。稍大些,柳铁嘴又开始教他念《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等等。柳母也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她曾不止一次地抱着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祈求先祖的庇佑。她还常常对着年幼的柳七子道:“儿啊,你要是能像你曾祖父那样有出息,该有多好啊。”
柳七子周岁生日那天,柳铁嘴大张旗鼓地为他庆贺了一番。末了,按乡里的风俗让他抓周。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放了好多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柳铁嘴满怀期望地以为他会抓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没想到他却偏偏抓了一把算盘,让柳铁嘴有些失望。后来转念一想,算盘就意味着生意,生意就意味着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愁没官做吗?第二天,柳铁嘴就给他改名柳成林,一来表示除旧冲喜,二来呢,希望他能早日长大成材。
柳成林三岁那年,柳母苦于七个孩子全是男娃,没人帮忙干些扫地、洗碗、喂猪之类的家务活,就打算再生个女娃。然而,这时国家已经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了,柳母因为生得多,第一批给做了绝育手术。再生个女儿的愿望也就泡了汤。也许是上天爱成人之美吧,一天,她到黄泥岗去赶集,半路上远远地看见前面的路口围了好大一群人,正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走近一看,原来那儿有一个遭人遗弃的女婴,正饿得哇哇直哭,任谁也哄不住。柳母见了这个女婴,顿生亲切感,忽又感觉奶子胀得厉害,就马上把那女婴抱过来喂奶。一抱在手里,奇迹就发生了,那女婴变得出奇的安静,不哭也不闹,还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众人都啧啧称奇,纷纷说她俩有缘。柳母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心想:对了,我不是想要二个女娃嘛,这就是现成的了!想到这儿,她也顾不上赶集了,转身把女婴抱回了家。
柳铁嘴见了,也满心欢喜,心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就给她取名柳成荫吧。
当时的大瑶村经济比较落后,依然还有抱养童养媳的风气。由于柳成林和柳成荫年龄般配,因此,虽然柳铁嘴夫妇没有明说,但在村民们眼里,柳成荫就是柳家的小媳妇,是柳成林未来的老婆。柳铁嘴夫妇开始还不屑一顾,慢慢地听多了此类言语,也寻思道: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哩!成林将来若果真如书上所说是个富贵人,走出了高高的大瑶山,自然在城里娶个吃皇粮的洋媳妇,成荫可以当女儿嫁出去;万一他不争气,还在山沟沟里土中刨食,那媳妇儿就是现成的了。不但可以省掉一大笔彩礼钱,而且婆媳之间也不生分,真真是两全其美啊。柳成荫也不负柳铁嘴夫妇所望,自小乖巧懂事,能干又勤快。六七岁时她就学会了洗碗刷锅、放牛喂猪,八九岁时已经能上山砍柴、下地除草。小小年纪干起活来也有模有样、有板有眼的,拿一些人的话来说,就是像那么回事儿。邻居们见了,都啧啧称奇,纷纷夸奖。柳铁嘴夫妇自然心花怒放,无形之中就视若己出,宠爱有加。即便这样,敏感的小成荫在长期共同的生活中,也隐隐觉察到自己是个外来的,没有撒娇的资本,于是越发谨言慎行。饭一吃完,她马上就收拾碗筷。缸里没水了,不用叫,她立即挑得满满的。逢年过节有客人来,她一定要等客人吃饱下了桌才肯上桌吃饭。家里的水果食品,如果柳铁嘴夫妇不开口叫她吃,她决不会动分毫。全然不像她那几位兄长,干活时推来推去,讨价还价;吃喝时却争先恐后,像饿老虎一般。日子一长,幼小的柳成林觉察到了这些,常常油然而生一些侧隐之心。因此,他往往会仗着父母的宠爱为她争取一些合理的待遇。还常常主动揽下一些笨重的体力活,以减轻妹妹的负担。柳成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与这个年纪相仿的成林哥哥也格外亲密。
记得有一次,柳铁嘴外出给人看宅基地回来,带回一包糖果,就偷偷地给了小儿子柳成林,并叮嘱他别让兄长们看见。柳成林瞒住了几位哥哥,却把妹妹拉到屋后的树林里,把糖分了一大半给她。本以为她会满心欢喜,没想到她却怯怯地盯着糖果发愣,也不吱声,更不伸手去接。柳成林急了:“妹,给你的呀!”
柳成荫摇了摇头,道:“我不吃,我怕蛀牙。”
柳成林道:“你放心吧,这糖可好吃了,不会蛀牙的。再说了,我也不是让你白吃。”
“不白吃,敢情你有什么目的吧?那我更不能吃了。”
“没有,没什么目的。你的声音可好听了,我只是想要你叫我哥哥,叫一声给一颗,叫两声给两颗,三声呢,给五颗!”
柳成荫忍不住道:“那一百声呢?”
“就全给!”柳成林斩钉截铁地道。
“哥”柳成荫立即脱口而出,顿了顿,歪着头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哥怎么能骗你呢?”
“咱俩拉钩钩。”柳成荫说着伸出了手
柳成林立即伸出小指,搭在柳成荫稚嫩的手指上,然后俩人异口同声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心!”
言罢,柳成荫立即撅起嘴巴,一连叫了好几十句哥哥,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柳成林见她累得小脸通红,急忙叫道:“妹,够了,够了。”然后不由分说,把糖全塞进了柳成荫的口袋里,脸上是一副满足的神情。
柳成林就是这样百般怜爱着他的妹妹柳成荫。在成长的童年里,他俩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捞鱼。山上可有趣了,有闪着翅膀扑腾腾的野鸡,有飞奔得箭一般快的野兔,有凌空高飞的老鹰,有绿羽尖嘴的翠鸟……它们都不惧怕这两个没有恶意的尽情玩耍的小朋友,好奇地瞅着他俩不停地往嘴里送山楂、杨梅、野枸杞……河里也是个奇妙的世界,水清亮亮的,石头圆溜溜的,水草嫩葱葱的,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更有那一群群异常机敏的游鱼,自由自在的,或戏碧波,或潜水底。偶尔风吹草动,但见水波一惊,须臾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天真无邪的童年里,他俩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忧无虑地,从阳春三月一直玩到三九隆冬。
柳成荫有一头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常常惹得村人侧目,也成了一些调皮捣蛋的顽童袭击的首选目标。其中有一个说话不大清楚的豁嘴巴,三番五次地为难她,弄得她见了就得绕道走。柳成林气不过,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可是豁嘴巴人大力气也大,打不过,怎么办呢?柳成林就想了一个办法,设法拉拢了其他的小伙伴,孤立了豁嘴巴,然后大家一齐动手,狠狠地教训了他。此后,他见了柳成荫绕道走,再不敢为难她。
柳成林受着父母的宠爱,很有些顽皮。可自打上学后,他变得听话了,读起书来非常认真,成绩自是不错。上完小学后,就到黄泥岗去念初中了。因家里到黄泥岗路途较远,他便寄宿在学校里,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背米背菜。柳成荫常常惦记着哥哥,每当他回到家,总有说不完的话,返校的时候,总要借故送他一程,依依不舍的。他们都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超越兄妹情愫的东西在游移、交织。这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只是他们都朦胧地意识到,这东西很怪,剪不断,理还乱。
初中毕业后,柳成林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县一中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学校设在县城里。这是一所有着百年办学历史的学校。学校治学严谨,校风优良,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设施和教学质量都堪称一流。当地有一种说法,迈进了一中的校门,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确实,这里的升学率奇高,从这里毕业的学生,素质也非同一般。他们中有不少人已经成了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是学校引以为荣的骄傲。
从黄泥岗到县城四十公里,三一九国道把它们串联在一起。三一九虽说是国道,但路况并不好。清一色的黄泥路,偶尔铺些零星的黄沙,晴天灰尘遮天蔽日,雨天泥浆四处飞溅。路面坑坑洼洼的,人坐在车上,就像是坐在摇篮里。而且弯多坡陡,委实难走。也正因为这样,跑黄泥岗至县城的中巴车主们总是把票价抬得高高的,让乘客们叫苦不迭。
上高中后,由于隔山隔水的,路途遥远,学习任务又重,柳成林很少回家,每年只是寒暑假回家。大米、蔬菜和零花钱等生活必需品都由父亲柳铁嘴送到学校里来。柳铁嘴不怕远,并乐此不疲。无论冬夏寒暑,刮风下雨,他都准时送到,毫无怨言。柳铁嘴早就暗暗地发过誓:一定要培养出一个能像祖父那样光宗耀祖的人来遮挡门面。为达目的,哪怕是做牛做马,砸锅卖铁也决不皱一下眉头。第一次踏进县一中校门的时候,柳铁嘴就感觉到这所声名远扬的省重点中学果然名不虚传。整洁的校园,明亮的教室,谆谆善诱的教师,琅琅的读书声……这一切都让柳铁嘴激情飞扬,心里充满了期待。更让他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的是那次同班主任老师的谈话,他告诉柳铁嘴:“成林这孩子聪明、勤奋、爱学习、爱动脑,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几名,如果能保持下去,来年考个名牌大学也不是问题。”
听了老师的这番话,柳铁嘴高兴得心花怒放。说话响了,走路快了,干活也有劲了。一连许多天,他都欣喜若狂地,还不止一次地对老伴说,咱家的日子有奔头了,柳家有希望了!柳铁嘴的兴奋其实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此前的大瑶村,别说高中生,连个初中毕业生也没有。男孩子小学毕业了就万事大吉;女孩子呢,要么上个二、三年级,要么连校门也不进。眼下的柳成林,已经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成了村民们艳羡的对象,同时也给柳家挣了不少面子。
柳成荫小学毕业后,柳铁嘴夫妇本想把她留在家里干农活,不让她去黄泥岗念初中。但是,柳成荫死活不从,她还想继续学习。那天午饭后,柳成荫收拾好饭桌,看爸爸心情不错,就小心翼翼地道:“爸,我还想上学呢。”
柳铁嘴愣了一下,道:“你都已经毕业了,还上什么学呀?”
“爸’我想去黄泥岗念初中呢。”
“念初中?你咋冒出这个念头来了!你去村里打听打听,有哪个女孩子念过初中。再说了,村里到黄泥岗,上山下坡,过桥过水,一走就是大半天,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得了这份苦?”柳铁嘴道。
“我能吃苦。”柳成荫道。
“能吃苦,你能吃苦我还放不下心呢。大瑶山上的野猪林,那里的野猪成群结队,个个都是饿老虎;还有冷水河边的响水滩,那里被淹死的孤魂野鬼披头散发、鬼哭狼嚎的。这些,你都不怕吗?”柳铁嘴问道。
柳成荫听了,不觉有些毛骨悚然,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
见女儿不吭声了,柳铁嘴以为她已被镇住了。过了一会儿,又道:“荫儿,现在你还想去黄泥岗念书吗?”
柳成荫以为父亲答应了,忙道:“想呀,做梦都在想。”
柳铁嘴一听,心里就老大不痛快,又吓唬道:“那些野兽和野鬼,你真不怕吗?”
柳成荫摇摇头,道:“不怕,春梅她爸说会负责接送我们哩。”
“他?”柳铁嘴道,“他一个大村长大老远地能来接送你?”
“爸,你误会了,不单是接送我,他家春梅要去黄泥岗念书,我可以跟她结伴去呀。”
听到春梅要去黄泥岗念书,柳铁嘴顿时没了底气。他想:这事儿是该好好寻思一下了。他邱国成的女儿能上初中,我柳某人又怎能落后于他?不管怎么说,我柳家也是书香门第呢。他邱家算什么东西,十足的土包子一窝,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到我头上去吗?不能,说什么也不能!
其实二邱国成送女儿邱春梅出去上学是另有隐情的。的确,多少年来,柳家和邱家之间,总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疙瘩。而柳家和邱家之间的恩怨,又集中体现在各自的“掌门人”柳铁嘴与邱国成身上。柳铁嘴属龙,邱国成属虎。大伙儿都说,龙虎相争,必有好戏。柳铁嘴与邱国成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谁也没奈何得了谁,只落得个两败倶伤。单从表面上看,邱国成担任村支书几十年,牢牢地把持着大瑶村的朝政,而柳铁嘴只是一个普通村民,似乎是邱家占了上风。然而造化弄人,邱国成接连生了七个女儿,而柳铁嘴却偏偏接连生了七个儿子。山里人看重的是人丁兴旺,后继有人。什么金钱、地位、财产甚至名誉都可以通通不要,唯独不能没有儿子。随着女儿们一个个地嫁出去,邱国成更觉门庭冷落,好像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如今跟前只有春梅一个闺女没出嫁,考虑再三,邱国成决定招个上门女婿来维持自家的香火。然而,在大瑶村这个穷地方,虽然自己是一村之长,但要找个好的上门女婿也并非易事。因此,邱国成决心把女儿春梅好好培养和包装一番。家有梧桐树,还愁不来金凤凰吗?
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竟然成全了柳成荫继续学习的愿望。柳铁嘴从小就是一个不甘落后的人,尤其不愿落在对手的后面。就这样,柳成荫顺利迈进了黄泥岗初中的校门,且与邱春梅成了同桌。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柳成荫和邱春梅即将面临中考,而柳成林也正紧锣密鼓地为高考忙碌着。一天,柳成林的班主任刘老师在班上宣布:从下星期一开始,学校要进行一次高考前摸底考试。试题是北京东城区某校教研室主编的,命题教师曾经参加过高考试题的命题与阅卷工作,具有丰富的命题经验。他们出的模拟试题不管内容和形式都与高考试题相差无几,甚至有时只变动了几个数据。因此,这次考试就等于是高考前的预演,每一位同学都必须认真对待。这套试题价钱有点贵,只有交清了试卷费的同学才有资格参加这次非同寻常的考前“演习”。
听到最后一句话,柳成林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他这时已经身无分文了,几天来一直靠同学接济着过日子。如今,比较熟悉的同学都已借了个遍,再难以开口了。按理,父亲早该送钱送物来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见他的身影。每当走出教室的时候,他总要下意识地朝校门口瞅上几眼,希望父亲犹如天神般降落在眼前。然而,这个奇迹终归没有出现,却发生了一件令他没有想到的事。
下晚自习的时候,同学白芸有意地放缓了脚步,待柳成林擦肩而过时把他叫到一旁,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到柳成林手上,道:“柳成林,这钱你先用吧。”说完,笑了笑,就轻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