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说，我觉得在现阶段一那就有些遗憾了’老梅快乐地说，你要是不搞，你就不能真正体味到大学生活的美妙—像我当年上学的时候一等一下，我去小便。
老梅的话刺痛了郑智。原本他以为可以维持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张曼齐的故事在老梅看来，或许只是沈从文笔下的湘女潇潇，要么就是路遥小说里的刘巧珍。她们可以增加他的经验，但不能为他的生活增加光彩。
在郑智的大学时光里，学生会办公室喝酒的经历是他的一次至关重要的梦中旅行；而在老梅的单身宿舍里，他又延续了他的梦幻。他优雅的走路姿势，他口袋里随时准备的纸巾和烟卷，以及他梳理得整齐有序的发型，他脱尽乡音流畅自如的普通话，都可以作为他梦境的修饰。它们是他的翅膀，他可以借此飞舞起来，飞到那些他渴望到达的地方。
春天到来，花朵盛开。爱美的女生早已穿上红色或粉色的裙裾，她们仿佛是那些花朵的一个部分。她们行走的姿态夸张大胆，无所顾忌，很像是这个季节的一种暗示。这暗示令人遐想。关于校园的绯闻和公开的情书飞来飞去，如同触目可见的蜜蜂或者那些鸣声不息的鸟类。
之后，有人在校园植物茂密的地方和另外一些僻静的角落，发现了避孕套，还有一些肮脏的纸张躺在那里，它们上面的斑斑污迹完全可以虚拟某种暗夜之际的狂欢。这些东西每天被打扫卫生的人收拾干净，但是每天又会有新的痕迹留在那里。任何一个心有所想的人都可以在这样的角落发现这样的物品。只有在校园之外，任何地方，也都可以说大学是干净的。然而这样的景象却在大学上演，无论如何，与大学的身份是不相符合的。不光如此，春天的气息拂动着年轻的身体，这种东西越来越多了。
学生会成立了一个名叫自治会的机构，他们分成几个组，每个成员都配备了红袖章和大号的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在暗夜出动，用手电筒照亮那些僻静的角落，灯光里出现的人就是这个季节的罪魁祸首，他们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学生会某一部的部长郑智是其中一个小组的组长。他很兴奋，某种气息吸引着他，与一些时刻的想象吻合。假如其他的活动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则有很多的部分是出自兴味。以兴味为前提，就肯定可以捕捉到他所期望的那些场景和内容。
那些人败坏了季节的名声，又缔造了季节的斑斓色彩，后一点正是郑智所不能够容忍的。郑智有一种预感：他适合这样的活动，另外，他肯定是能够成功的。
有一个叫二胡的男生是郑智的组员。夜晚到来，二胡催促郑智赶快行动。郑智对二胡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胡说，为什么现在不是时候呢？
郑智打了一个比方说，就好比牲口交配，先得把公的和母的赶到一个圈里，让他们遛弯和挑逗，然后才可以一没有一见面就弄的。
二胡说，你说得有点粗吧？
不粗。郑智说，你对他们还能怎么说呢。
郑智又说，他们十分狡猾，你能想得到的地方他们有可能都想到了。我们得攻其不备，我们就去一个大家认为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地方。比方图书馆一侧的花园，理科楼背后的死角，操场上主席台的下面等等。这些地方表面上看来不大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因为紧临的就是马路，人来人往的。但是往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二胡说，你好像还很精通此道。
郑智看看二胡，说，你是哪个系的？
二胡说，数学系。
郑智说，这就对了。我们学过这方面的知识。
二胡说，你们中文系开怎么捉奸的课程吗？
郑智说，我们学过兵法。万事万物的机关和奥秘，其实就包含在兵法上双方的谋算之中。
二胡听了，十分感慨，说，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学中文呢。
午夜之后郑智和二胡埋伏在学生区通往操场的一个路灯照不见的阴影里。阴影里有一排石椅。一侧是通往教学区和其他地方的。马路上路灯的光芒有些暗淡，像是铺上了一层肮脏的冰。郑智和二胡坐在石椅后边的两块小石头上。他们朝马路上看。一个女生从路上匆匆走过。她挎着一个包，短裙下面是两条腿。鞋子在路面上发出响声。能看得见她丰满摆动的臀。一个地方铺好了床，她是赶过去睡觉的吧。一个男人在床上抽烟，想象她的臀和乳房。要是有个人从阴影里冲出来，抱住她，然后撕她的衣服就好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上驶过去。几个喝得很醉的男生回来，其中一个对着他们的方向撒尿，能闻得见尿里的酒气。一个男生搂着一个女生回来了，仿佛粘在一起的两团泥，是那种兴奋之后的甜蜜和慵懒。他们已经干完了。郑智说。
二胡缩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二胡说，我觉得我们错过了时机。
再等等。郑智说。
后来他们看见那对男女。他们就像是突然出现在马路上的。女生吊着男生的胳膊，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瘙痒，要么就是她刚刚伤心过。男生背着一个很大的包，对着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朝石凳这边看。之后他们朝石凳这边走过来。郑智听见他们呼吸的声响，鞋子在路面上发出的声音，还有女生裙裾的婆娑。他们从一侧走过去。石凳的背后是操场。操场的右侧，有几棵树。树叶在夜晚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哗响，像清冷的水流。他们走进那几棵树的阴影里。郑智听得见他的呼吸，二胡的呼吸，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手里的手电筒冰凉而湿润。
他们在一棵树下面坐下来。男生拉开包，取出一些东西，他把它放到地上。男生点烟，打火，可以看得见他一闪即逝的脸。有一段时期只听得见树和空气的声音。有一辆车从马路上滑过去。
男生对女生说了什么，女生小声地笑起来。之后他们发出些响声，包括各自的语，男生的笑声，女生的呻吟。郑智轻轻地拍了一下二胡的后背，他们小心地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有一小会的眩晕。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操场上的树。他们差不多走到男生的跟前了。郑智把手电筒打亮。
学生会的干部郑智和二胡看见光亮里两张惊骇万状的嘴脸。女生的头发已经乱了。她坐在男生的怀里，胸口敞开了一半，裙子下面是两条白得耀眼的大腿。
我们是学生会的，郑智说，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
女生从男生的腿上跳起来，就像是一个蹦起来的皮球。她试图钻进阴影去，两只手在整理她的上衣和裙子。
另外动，郑智说，我认识你。
男生站起来，冲着手电筒背后的虚空说，你真卑鄙一你侵犯人权。
郑智把光亮照到他的脸上。郑智说，我也认识你，你最好老实点。
男生说，我干什么了？
二胡这时说，你干什么了，你不知道吗？
女生把她的头发弄好。女生走过来说，对不起，我们错了，我向你们道歉，我们保证一郑智把光亮照到她的脸上。那脸上还有一丝尚未退去的潮红。假如他能够再等一刻，或许他就可以看得见更多的部分。现在他只看见她被衣服包起来的轮廓，还有眼睛里流露的惊骇和谄媚。
你可以走了。郑智说，他也可以走了一你们都可以走了。
你们得留下姓名才可以。二胡说。
不用。郑智说，我们走吧。
郑智和二胡往回走。郑智的耳朵捕捉着身后的声响。他听到的是他预料到的那种响声。果然，他们跟上来了。他们在操场出口路灯与阴影汇集的地方赶上了郑智与二胡。男生说，我们保证一女生走过郑智的身旁。郑智能闻得见她身体的气味，以及她脸颊上和头发里的化妆品的气味，女生就差不多贴着郑智的身体。她说，您就放过我们吧，我求您了请您千万放过我们好吗？郑智感觉到她的一只手伸过来，在他身体上轻微地摩擦，接着就伸进他的西装口袋里了。她的手指离他的肌肤比刚才更近。
你可以走了。郑智说。
他们没有再跟上来。郑智和二胡沿着马路往回走。
不精彩。二胡说。
郑智把一只手插进口袋里。他又把手放到外面。郑智说，那你想看见些什么？
郑智又说，你要知道，我们这是在工作。
他们怎么办？二胡说，你真认识他们吗？
这事交给我。郑智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在食堂吃饭一就算我请客好了。
第一夜的行动就是如此。场景并非郑智想象的那样精彩，然而结局也是出乎他的预想，并且不坏。这就好比一个人去赶一场假面舞会，想象的美艳没有到手，却在散场之后的归途中，意外地邂逅一个风尘佳丽，不光销魂，而且免费。凭着二胡的愚笨，他能知道什么呢？
对二胡而言，学生会干部郑智请他去食堂改善伙食，包括两三盘小炒，一两瓶啤酒，几颗烟卷，一些暧昧的话题，远胜于他对午夜捉奸的兴趣。另一方面，假如不是出于必须，郑智也乐于独自行动。因为二胡除了看不到那些他想象的部分，而且也确实于事无补。一些日子之后，有一天，郑智给二胡一点钱。二胡的脸上是受之有愧的神情。郑智说，拿上吧，这是学校给我们的补助。二胡说，那我请你吃饭一我确实应该请一下你了。
郑智看看二胡说，算了，谁请还不是一样。
这个季节的欲望长着翅膀。寒子介在一个夜晚说。寒子介是一位诗人，他说的这句话是他一首诗里的句子。这首诗发表在一份很畅销的校园杂志上，结果还吸引了一些女生来找他约会。郑智如果不是出自对诗人的戒意，他实际上是喜欢这句诗的。的确，很多欲望长着翅膀，在他的眼睛里飞翔。
郑智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宿舍里的人与他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了。宿舍的甲乙因为和一个女生同居，被学校开除。在很长的时间里，大家都认为是郑智告了密，但是甲乙的气息终于渐渐消失，已经没有剩下来的空间和话题是属于甲乙的；而郑智又是如此焕然一新，更重要的是，郑智在学生会有一间房子。他们慢慢地靠近他，言辞和表情中的奉迎是那样的明显。
好吧。郑智说。他认为他已经谅解他们了。
寒子介带着一个女生在他的办公室停留过一晚。宿舍里另外的人也有过类似的情形。第二天郑智打开办公室能够闻得见夜晚剩余的那种气息。这气息既令他厌恶，又使他增加了另外的一种惆怅与感伤。房子属于自己，却没有机会让自己飞翔；别人没有房子，却把他们的味道留了下来。他还发现笑笑也做了这个季节的同谋，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生经常在学生会的楼底下喊她的名字。笑笑站起来，从窗口望下去。她的身体在快乐地颤动，嘴唇上是一层淡淡的然而湿润的唇膏。然后她答应一声，仿佛一只鸟，从郑智的目光里消失了。
有一个夜晚，郑智去参加一个同乡会。等到郑智赶到一家啤酒屋的时候，同乡们早已在那里等他了。他们欢迎他的到来，就仿佛在迎接一位尊贵的王子。那间啤酒屋的灯光有些黯淡，但是郑智使它显得光彩熠熠。不光他感觉到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大家热情地寒暄，酒杯在灯光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等到酒过三巡，同乡们的脸上都漫上红润的时刻，有人要和郑智划拳；郑智此刻兴致高涨，说道，如此美景，若不尽兴，便是辜负了今晚的时光。几拳下来，对方输多赢少。那位同乡不由得连声啧叹郑智拳技高深，同时举起酒杯想一饮而尽。忽然，他身边的一位女生把酒杯拿过去了。她说，你不能再喝啦一我替你吧。说罢，她把那杯啤酒一饮而尽，当场博得满座的喝彩。
此时郑智才发现，赶赴同乡会的人中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单的。他的大部分同乡，男生一律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女生则都穿上了鲜艳的裙子，抹了唇膏，修了眉毛。他们差不多都带了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来。酒酣之际，互相眉目传情，言语挑逗，十分夸张，足以显示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郑智做出优雅的姿态，从眼睛的一角里打量那些加盟到同乡队伍里的男生和女生。一时间他竟然无话可说。而重要的问题在于，有些人已经注意到他的这种寂寞了。
你怎么没有带女朋友来？
一个圆脸盘的女生用很高的声调问他。
一时间郑智有点唐突。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然后说，下次吧。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一点。他还在考虑假如他们问起更多的部分时他该怎么回答。但是没有人再问。他们看起来并不在意他有没有。这使他多少有一点失望。他们很快地和自己身边的男生或者女生玩起了游戏。他们愉快而放肆地大笑。于是，郑智的惆怅仿佛一只气球，被他们的气息吹动，逐渐膨胀，逐渐增大，乃至于无边无际。
这天晚上，郑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买了一点酒来喝。他喝得很醉了。一晚上他都在等什么人来。但是一晚上都没有人来。他听见不远处舞厅的歌声，直到它归人静寂。从窗子里望下去，马路上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和女生依偎着走过去。
午夜之后，学生会干部郑智走在校园的马路上。他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仿佛在跳一种奇怪的舞步。有一些时刻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在另外的时刻，他分明闻得见一种奇怪的气息，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已经抓住它了。
文科楼和图书馆之间，有一片树林。春天的时候树上长出了叶子。叶子在夜里发出黏稠的响声。它的阴影并不显得冰凉，它反而令人想起某种具有热烈气息的床铺和帷帐。他们叫它相思树。郑智走近相思树的林荫小径，停了下来。他坐到一棵树旁边，伸手在自己口袋里取烟卷。他现在明白，自己想去的地方或许就是这棵树旁边的一张石凳。
滚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