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开始沉默。之后，他取过吉他，弹奏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支曲子。他的用意是那样明显，他希望自己的琴声能够吸引姬瑶的目光，收到一点赞美，哪怕是一个词语，也令他心满意足了。甲乙把自己的心绪倾注在六弦的声音里，的确，他演奏的比任何一次都要投人，也更动人。
然而姬瑶并没有像甲乙期望的那样。她的一张脸庞，神采奕奕，顾盼流飞，正在听郑智的一个什么样的笑话，或者在留意老旦读书时的一个小小的、微妙的动作。
姬瑶忽然问老旦说，你有过和你亲近的女生或者女人吗？
老旦脸色通红，说，没有。
姬瑶说，你就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你动心的？
我长得这么丑，老旦说，有谁会呢？
姬瑶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害羞的，此刻又因为些许自惭形秽而变得局促不安的男生，有一股明亮而柔和的光泽在她的眼睛里滑了过去。那是瞬间的事。之后姬瑶走到老旦的跟前，她伸出双手，捧住老旦的脸庞，轻轻地靠近，轻轻地给了他一个吻。
吉他声还持续了一些时间，但是它的节奏混乱起来。吉他里的爱情也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会说得清姬瑶为什么会这样做，然而他们肯定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之后，当甲乙离开宿舍，大家归来的时分，郑智把他的见闻告诉给每一个人。他说，他亲眼看见的。他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快感。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很突然的事，它似乎缺乏任何铺垫，就仿佛一场演过很多次的戏剧，结尾的部分再熟悉不过，观众也正在带了一点慵懒等待它的到来，然而却出现了与往昔毫不相同的结局。而正当大家相互惊讶的时候，演出结束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假定姬瑶并非为甲乙而来，难道她就是为了给老旦这个吻？而且她还会当众这样做？
这个夜晚的暧昧与含混不清就像甲乙酒醉之后的言辞。它飘荡在宿舍的上空，很多人都被吵醒了。甲乙在地面上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语言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仿佛深夜的一个部分。他说，我跟你是不是兄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是，老旦又做了什么呢？
再后来，甲乙把酒瓶，还有桌子上的杯子摔到地上。夜半时分的破碎声，荒谬而古怪。老旦始终蒙头而睡，他是不可能说得清这些的。甲乙就像一位失去对手的战士，感觉到一股独孤求败的寂寞；老旦则是一个仓皇逃离的散兵游勇，连辩解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甲乙说，我已经和她睡过了，你知道不知道？
那鲜艳的、多汁的肉体。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老旦坐起来说。
甲乙冲上去，把老旦从床铺上拉下来。他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更多的杯子与盆子掉在地板上，更多的不堪人耳的言辞从甲乙的嘴巴与鼻息里涌现出来。另外的人赶着去拉他们。甲乙的咆哮声中还加了些绝望的哭泣，那哭泣就像破碎的玻璃器皿。
有一些邻舍的男生和楼下宿舍的人走过来看热闹，同时表达了他们的抗议。但是甲乙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在他看来，他遭遇的所有关于爱情的寂寞、凄苦与飘忽不定，都与老旦有关系。老旦的沉默和不抵抗在他的朦胧醉眼里，实际上是一种虚伪的标志。何况老旦看起来是那样的丑陋和猥琐，完全是属于不堪一击的东西。于是他更起劲地寻找一些可以投掷、之后还可以破碎的东西。他的神态有些发狂。
郑智从床铺上坐起来，用一种很高的声音说，如果你还这样，我就去叫警察。
郑智在上铺的床位上。他的位置已经构成一种高居之上的压迫。何况，他的言辞的确是严厉的，而混人其间的乡音，又使得他的语气变得滑稽古怪。
我操你妈，甲乙说。他松开老旦和他们，靠近郑智，想把他从上面抓下来。郑智往后退了退。郑智说，我以学生会的名义警告你：你至少违反了两条校纪，其一，你酗酒，其二，你闹事，这两项如果加起来——算了，郑智，寒子介说。
你妈个逼，甲乙说。他还在往上扑。
郑智在床上穿好衣服，然后想从床铺上下来。他的两片屁股吊在栏杆上，一只脚在地上找鞋子。甲乙差一点就抓得着他了。他被另外的人拉到一边去。寒子介推郑智的屁股。
算了，郑智。寒子介说，都是一个宿舍的兄弟。
但是郑智的一只脚还在努力地摆来摆去，他一定要穿上那双鞋子。那是他花了三十元从市场上新买的。如果不这样，那就显得他不够威风，那就会让别的什么人小看他。
算了，郑智。寒子介说。
操你妈，你他妈什么东西。甲乙说。在某种意义上，郑智就是这个夜晚的同谋；他看起来比老旦更要丑陋，更阴暗狡诈，也更值得甲乙去愤怒与憎恶？他多么狂妄，而且甲乙是看着他从一个捉襟见肘、粗俗不堪的穷人变成眼前的这副嘴脸的。正像他看着自己在爱情上的逐渐挫败和无能一样。
算了，甲乙。寒子介说X你认为你值吗？
郑智终于找到自己的鞋子。他已经走到门口的位置了，他的脸色显得黑暗和浄狞。寒子介把他拉回来。
算了，郑智。寒子介说，都是一个宿舍的兄弟。
夜晚就是这样过去的。它充满了暴力与暧昧的色彩，还可以成为大学里某个时期的谈资，或者是值得回忆的一节传奇。许多东西从此改变了。有些部分可以完全抛弃，就比方老旦关于纯洁的印象、淳朴的立场，比方郑智之于穷困的自卑，还比方甲乙对于六弦歌唱的信任，对于一段谎言的守护。
当甲乙在几天之后，或许就是一天或者两天，开始温和地，仿佛一个绅士那样，手把手地教娜佳弹奏一段欢快流畅、富于动感的曲谱，并且带上足够的钞票请她出去吃夜宵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惊奇。娜佳与大家已经非常熟悉，并且有娜佳在场的时候，空气中的气息显得温暖一些，也更恬静一些。她的人缘很好。她有时候仍然会脸红，但是，红颜一笑，到底是包含了很多风韵的。只是，在娜佳的笑靥中，寒子介却看出来些许的凄楚和忧伤。她原本只是一出爱情剧里的配角，因为主角缺席，而剧本还得上演，所以她在偶然的机会，成了主角。又因为她不熟悉剧中的台词，所以她的那一部分就需要导演临时教给她。于是她全心全意地进行表演，一切都是剧情的需要，至于结尾，她没有准备，也无从想起。一或许，这只是诗人笔下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然而，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娜佳开始在宿舍过夜。男生和女生在宿舍同宿，大家在初人大学之际，早已有所耳闻。郑智还把更多的细节告诉大家。但是很多人只是把它作为一段不常发生的故事来看待。它固然浪漫，也具备足够的刺激和诱惑，然而总以为距离大家的生活十分遥远。试想，有哪一位女生会随随便便地在一群男生面前，公然地脱衣解带呢？对老旦而言，它纯粹就是被一些人杜撰的传奇。但是的确，传奇上演了，就在眼前，可以看得清它的每一个细微的部分。而一旦如此，那也就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了。是啊，它与别人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起初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甲乙伤了风，娜佳用热毛巾敷到他的额头上。毛巾被娜佳不断换下来，水流的滴答声以及娜佳焦灼的神态，让全宿舍的人都能感觉到甲乙身体的灼烧。甲乙的吉他躺在床头的一侧，仿佛也显得寂寞。熄灯的时间到了，因为忙碌和病痛，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熄灯的意味则很明显，男生楼就要被上锁一即使暂时还没有，一个女生，走过灯光明亮的楼道口，那也是十分危险的。甲乙于是用一种听起来较为明显的虚弱语气说，那你就别回去了吧。
床铺的问题不难解决。有一位本地的男生一直忙于做生意。在一般情况下，他是很少回宿舍里住的，有些人居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正好就是甲乙的上铺。他的被子没有叠，散乱地张开来，仿佛就是等待娜佳这样的女生的。
娜佳有一小会儿的迟疑。然而她没有说什么。娜佳是不会说什么的。要不如此，那就不是娜佳了。
在大家可以看得到的黑夜里，娜佳安静地躺在空闲的床铺上。然而一个女生睡在自己床铺的对面，彼此可以听得到各自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毛发在枕头上细微的摩擦，能闻得见肌肤上散发的一种陌生的、却是经过了千百次想象的气息，这个夜晚将会变得多么难熬，多么古怪。
很多人失眠了。大家和衣而睡，在自己的床铺上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发出响声。而耳朵则捕捉着某些比现状更远一些的声响。甲乙理应受到诅咒，而暗夜的娜佳则不再是白昼或者灯光下的那样，她变得妖冶，奔放，充满一切可以令人心动的撩逗气味。她似乎是可以无限张开，并且妩媚迎合的。
有哪些东西，它的艰难程度，会胜过初夜，或者第一次呢？那些想象的部分，连同一些不可理喻的部分，已经呈现在大家的眼前，回响于大家的耳朵深处。即使有空闲的床铺，有张开的被子，娜佳也疏于打点了。她似乎变得勇敢起来，面颊上的红潮就是她兴奋快乐的证明。有一层神秘的、能够蒙羞的面纱，已经被谁或者被什么气氛撕去了。这就像娜佳的身体。当娜佳褪去臃肿的外套，只留下一身粉红的内衣，大家看到的是那样一种丰满、雍容的曲线，不光流光溢彩，而且散布某种浓郁得难以化开的气味，仿佛旧小说里红拂夜奔、心花怒放的场景。然后娜佳进人甲乙的床铺，那新设的帷帐是一片铺开的花瓣。床铺响动起来，在暗夜的深处，那响声是多么明亮。
一些日子过去，老旦终于可以看得上一次黄片。其中的种种景象对他而言，是不可思议的。那场景就仿佛甲乙和娜佳。即使后者并没有把他们的身体完全呈现，那又如何？老旦对前者的理解则较为明了，那是由于他们需要如此。那是戏剧里的一个部分，与乐趣、肉体、面孔无关；但是娜佳不是这样，甲乙也并非如此，那么他们这样的行为，又算是什么呢？是的，一些原本不属于生活里的东西，或许只属于酒醉后的迷蒙，暗夜里的梦境，这个时候却在大家的眼前绽放了。
在那些夜晚之后的白天，甲乙显得出奇的慷慨。他给大家散发烟卷，请大家喝饮料和啤酒，甚至愿意帮大家到食堂打饭；每逢这样的时刻，他总是让娜佳加人其中，还有意把更多的发言机会留给她。她的笑容是真诚的，仿佛张开的桃花。她正如甲乙所想，不光是希望大家把她当做是宿舍的一个部分，她自己早已把她当做这样的部分了。
吃着甲乙的，喝着甲乙的，而且看着这个逐渐变得妩媚与奔放的女生，大家还能说些什么呢？
期末到了，大家忙于准备考试。除了在图书馆和教室抢占座位，晚上的时候，还要点起赌烛读笔记。甲乙也在准备，然而娜佳尚在。她洗衣服，哼一首快乐的歌。然后她就坐在甲乙的一侧，看甲乙读书的样子。她还给大家添水。旧小说里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大约就是这样了。因为考试之后是快乐的假期，大家的兴致很高。日子已经如此，那有限的假期就是每个人的天堂。甲乙还向大家发出邀请，假如有空的话，他欢迎大家去他的家乡，他可以请大家品尝野味，还可以打猎。
好啊，有人说。
那个夜晚就是这样不期而至的。
午夜过去很久，所有的灯火已经熄灭。所以楼道里纷乱的脚步声尤其响亮，还仿佛恐怖电影中深夜时分的奇异响动。他们先是敲不远处的一间宿舍门。起初有人以为是一些喝醉了酒、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男生；或者是一起策划好了的暗夜斗殴，因为敲门的声音粗鲁而突兀。但是那扇敲开的宿舍门他们似乎并没有走进去，之后那些脚步声就聚集到中文系宿舍的门口了。门口上方的玻璃上还有晃动的光芒。
开门。有人急促地说。
但是似乎这只是门外的人的一种习惯性语言而已。简单的话语仿佛停留在空中还未落下来，门已经被打开了。几支手电筒明亮得刺人眼目。光线的背后是一群穿着警服的人。手电筒的前面，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人说，我们是保卫处的。
之后有人拉开了那顶色彩滨纷的帷帐。在光线聚集的地方，他们看见娜佳的一双修长而丰盈的大腿。它此刻闪亮的不光是皮肤的光泽，还能看得到它慌乱的颤动。但是甲乙却静静地躺在那里，神色从容就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穿好衣服，跟我们走吧。前面的那个人说。
夜晚就是如此。它突如其来，又倏然而逝，仿佛是一场与现实无关的睡梦。甲乙在第二天中午回到宿舍。他取来一瓶酒，对着瓶口一口一口地喝。他还请醒着的人抽烟。
甲乙说，那几个家伙挺厉害的嘛，你疼得发狂，但是皮肉却是完好无损的。
过去了就好。有人说。
是啊，过去了。甲乙说。
期末要考试。甲乙在夜里跟大家一样读笔记。考试结束了，没有不及格的，包括甲乙。大家收拾好行李，互相说再见，然后去赶乘不同时间的火车或者汽车。校园里到处都是这种样子。在一处僻静的角落，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和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抱在一起哭泣，然后男生掏出手绢或者纸巾，帮女生擦眼泪。因为假期对他们而言，过于漫长，说不定一个假期过去，请女生看电影的男生或者请男生跳舞的女生就不是眼前的这一个了。
假期过去了。当大家互相见面之后，亲热得像是分别了一个世纪。的确，在学校的时候总会盼望着回乡，但是真正回去之后，却发现家乡和母亲的唠叨还是让它保存在记忆中的好。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在图书馆停留次数的增多，大家对于家乡的评价减少了盲目的热情，逐渐增加了理性与批判的成分。有些曾经认为很浪漫的风俗，此时已经显露出它不合理或者荒诞的一面。另外的变化还有：有些人长胖了；有些人把乡音和普通话搅在一起，像一杯化得不均匀的奶酪；有些人还跟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划清了界线；有些人则写了几首关于校园生活的诗，正像在校园写乡土诗才有味道一样。这些有趣的部分就是彼此开学之初的谈资，是照例的表达怀乡之意的最好方式。
但是甲乙没有来。而且大家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的结局对大家而言，似乎就在意料之中；然而一旦真正如此，又仿佛是不可思议的。他的床铺散乱地铺展开来，一些书和纸张躺在上面。甲乙的气息仿佛还在那里停留，他的平静而富于磁性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飘荡。甲乙每次回来，会给大家带一些价钱很贵的特产、高档的酒和香烟，很多东西是大家不可能有的。他所提及的见闻，也是大家没有机会遇到的。但是这一次，就无法品尝与聆听了。
之后，大家从中文系办公室外面的橱窗上，看到了同样的消息。开除的原因是，旷课与斗殴多次。又有一天，好像已经开学很久，一辆车停在宿舍楼的下面，几个人把宿舍里属于甲乙的东西带走了。当时寒子介在宿舍里，甲乙的那把吉他不小心摔到地板上，有两根或者三根琴弦被摔断了。寒子介是个诗人。他说，那琴弦的断裂声令他想起甲乙弹琴的日子。的确，那是一个令人忧郁的细节。
甲乙就是这样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