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论战堂内热闹非凡,精致小巧的绿玉案错落有致的排列着,一队队娇美俏丽的侍女轻盈的在玉案之间来回穿梭,不停的将香醇的天下美酒倒入桌上玉爵之中,满堂皆弥漫在醉人的酒香中。平日里绰绰有余的论战堂现在是人满为患。
一位绿衣士子拱手高声道:“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魏国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艰,不知座中列位对此有何高见,能使在下解惑?”
“我暂且问你,惑从何来?”前座长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发问。
绿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将入相,多有德政,并且门生故吏遍及国中,对当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骤然崩塌,魏国内事外事安得不变?我所困惑的是,魏国应当变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一位紫衫士子起身拱手道:“魏王即位八年,魏国日益变化,变化之一,称王明志;变化之二,用兵图霸;变化之三,重武黜文;变化之四,会盟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旧政何在?魏国安能不变。”
“好——彩!”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正在此时,,一位丰神俊秀的公子走了进来,他折扇一收,笑问道:“敢问方才‘四变’之士,这第三变重武黜文,是何意思?魏国可是领天下文风之先啊。”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公子之说何其皮毛?重武黜文,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重武黜文,是重庙堂之武,黜宫廷之文。详细来讲,公叔痤文治日见消退,上将军武功日见崛起,文衰武长,福也祸也?此当为魏国国策变化之前兆,安得小视?”
“好——彩!”一片哗然,厅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议论之声。
“如此,敢问变化要走向何方?”俊秀公子没有了笑容。
紫衫士子也是一个没留胡须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却是气度不凡。他向俊秀公子目光一闪笑道:“公子穷追不舍,并非散论之道。但是,洞香春乃文华之地,直抒胸臆,但说无妨。以在下观其端倪,魏国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内将谋求荡平天下。期间契机,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正是上将军铁骑纵横之时!”
话音落点,大厅中惊人的安静,人们竟然忘记了评判的惯例
“足下何方人士?如此危言耸听!”静场中站起一个红衣带剑的士子,面色红涨,亢声问道:“听足下之言,似乎魏国该当无所作为,方称足下之心。但是,我大魏之国人都是这样想的么?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图富民,武功连遭败绩。若非上将军庞涓力挽狂澜,三战皆捷,魏国颜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将谢世,正是魏王摆脱牵绊、锐意精进之日。天下之大,唯有道者居之。难道战国争雄夺地,我大魏国统一天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么?”
“好!彩!”骤然间,大厅中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喊好声喝彩声。
那位丰神俊朗的公子悄然离席。
出了洞香春大门,便是安邑最幽静的一条小街——天街。
这条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宫,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将军府,东西各有两条小巷通往繁华的街市。虽然说是小街一条,却是城中的交通要道,毫无闭塞之感。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这条小街没有民户和店铺,只有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的邦交驿馆建在这里。街边凤冠树闪耀璀璨,不时有光华落下,已然隐隐有了灵性;街中玉板铺地,有丝丝灵雾溢出,在此走上一遭,不仅身心舒畅,就连灵气运转都快了一些。这里丝毫没有尘世的风华喧嚣,处处透出天堂般的富贵宁静和风雅。
而在天街之南的丞相府,现在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卧病以来门前车马渐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了。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论才能,公叔座承认自己是个中才,虽开疆拓土不行,但守家保业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使是在对秦之战中打了几次败仗,还被秦献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尤其是他的占卜之术,更是战国一绝,这些年来他也算是为魏国鞠躬尽瘁,远的不说,现在的上将军庞涓就是他冥冥有感占卜一挂才觅到的将才。
要说公叔座的占卜也是一绝,他一不用蓍草二不用龟甲。单单凭借一双眼睛——一双自幼灵异,能隐约窥视天意的通灵之眼。占卜太损心血寿命,导致了现在的公叔座血亏神损,行将就木。
公叔痤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安邑了么?”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已经回宫,他马上就会来的。”
公叔痤失望地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无奈的重又闭上双眼。
一闭眼,噩梦就袭来了。那是公叔座打算在临死之前最后卜上一卦,但他看到的是血,无穷无尽的鲜血。
宏伟的魏王宫燃起大火,魏王旗被踩在脚下践踏。一个婴儿,坐在熊熊大火中,对他咧嘴直笑。
公叔座突然惊醒,“快!快去请魏王!”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惠王来了。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要是他不停的叨唠你的短处,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纵是国王,也得收敛收敛。每见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弄得很不自在。这也是他不常来的原因。
魏惠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老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关切又亲和:“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也。本王今日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杂一时难了,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为是,魏国可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啊。”
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禀报一事,此事事关我魏国生死存亡,望大王切勿掉以轻心。”
魏惠王认真地点头,急迫问道:“何事?可是有异宝出世,将要打破战国格局。”
“大王要动用佑国神器,对安邑进行彻底侦探,找到一个婴儿,然后。。。然后。。除掉!”
“什么,找一个婴儿?!难不成亡大魏的是一个婴儿?!”魏惠王强忍笑意,道:“老丞相啊,佑国神器可是国之根本,岂能轻易动用,特别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
“大王,请听老臣最后一言。”
魏惠王很能体察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以关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啊,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为上了。”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
魏惠王默默地走出寝室,安慰嘱托了公叔夫人几句,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在寝室的公叔座眼中的最后一丝火焰渐渐熄灭,紧握被褥的双手舒展开来——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地走了。
魏惠王坐在车上,路上偶遇一位俊秀的公子,只觉得眼熟,也没有多想,隆隆隆回王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