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包裹了人们因忙碌着重建家园而变得邋遢的仪容，也包裹了城市因炮火的施虐而破败不堪的嵺愀。
在翻新好的房子淌出炊烟前，学生们拿上衣服，亲切地和“工友”挥手告别，微笑着拒绝了他们的盛情挽留，拖着沾满泥巴和灰尘的躯体沿窠擪的山路去往学校；十几张痯痯的面容下，晶莹的眼睛依然明亮。他们谈笑风生地讨论着学过的题目，为自己认为对的答案争论。景腾和姚瑶静静地走在后面，听喜笑颜开的他们议论的话题；他们也像他们一样经过了少不更事的年龄，但他和她从他们的话语中，感觉年轻一些的他们似乎比那时的他和她思考的东西更多了一些。
经过一家溢出扑鼻香气的小酒馆，景腾叫住了学生们，带他们进去，点了粘稠的绿豆粥和两份兔肉锅贴，付了款。
“吃完抓紧回学校，洗洗，早点休息。”景腾交待学生们。
“知道了，景腾哥。如果你和姚瑶姐不跟我们一道吃，那就快点走吧；你们在这儿，我们拘束得很。”应曜这样说的目的，是让景腾和姚瑶单独待的时间长一些。
“景腾哥，明天见。”学生们嬉皮笑脸地起着哄，“赶紧走吧，老是让你们付钱，你们在这儿，我们都不好意思动筷子啦。”
“走了。”景腾笑着答完，和姚瑶步入了正泛起微风的夜。
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青春不张扬？！青春，犹如一片碧绿的叶子，成长的历程中，所经历的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冰冻是它必须面对的艰难困苦、甜蜜通达；在这个必须经历的过程中，有些叶子未及自然老去，已因一些因素离开了母体，有些则学会了坚毅、豁达、勇敢，以及承担责任的担当，坚持了下来。这些天真无邪、成绩优异却因战乱不得不断断续续终止学习，课外时间多以篮球、跑步和其它一些运动方式强健体魄的年轻人此刻断难想到，两年之后的他们，会和现在以大哥哥相称的景腾一同加入华夏远征军，入缅参战！
低级动物或植物和高级动物一样，都具备沟通、亲吻、爱抚、**等行为。高级动物可以通过才华、金钱、名誉和地位等闪光点吸引异性，达到与其**的目的。低级动物通过强健的身躯和优美的身姿吸引异性，完成**；譬如霸气的雄狮和开屏的孔雀。植物的**可能是在地下，也可能是在地上；靠它们缠绕在一起的根须或互相摩擦的叶子，完成情投意合的**。自私的高级动物只在意自己和同类的欲望，而刚愎自用地认为自己和同类才有这种能力，低级动物和植物不仅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是可供他们任意支配的棋子。这个世界远比人类想象的复杂；人类不应该低估弱小的同族，也不该藐视其它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忽略其潜在的能力和威胁。
依仗父亲和祖父运镖积攒下的家业，精于审时度势的吴振远在祖父故去、父亲老矣后收起了走镖的大旗，举家从燕京迁到了淞沪，干起了相当冷门的百货零售；凭借过人的胆识和灵活的头脑，他的“兴隆百货”陆续在淞沪的十几处人流密集之地开花结果、垄断了大淞沪的百货零售业。游刃有余于大淞沪商海的吴振远没有沉沦在自己缔造的辉煌商业奇迹中飘飘欲仙，沉醉不知归处，而是在淞沪刚散发出会战的硝烟味时，即通过张啸天在汇丰码头租了几条大船，将全部家当从水路运抵了地形险峻的山城；本想依托得天独厚的地势一劳永逸地享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东瀛人在接连攻克了华夏内地的诸多战略要地后，想方设法地图谋其它方式攻陷地形复杂的重要边陲之城。东瀛人对山城的大轰炸，是吴振远万万没有料到的！
吴振远五十几岁，身躯凛凛。两房姨太太；大姨太蓝可心为他育有一子吴兆霖，二姨太姚晶晶为他生了个女儿，即随母姓的姚瑶。
生存于狂轰滥炸下的阽危之域，能保全性命已经不错了，再精明的生意人，谁还会有赚钱的兴致？吴振远是没这个心思了；过惯了逍遥日子的大姨太也不在意头顶几时会落下炸弹，更不会在意本就不擅长的生意是好是坏，依然和在淞沪时一样，每日和几个熟络的官太太、阔太太搓搓麻将，买买衣服；二姨太性格文静，不善交际，抚琴或做些针黹是她消磨时光的方法。或许长江的前浪终须要有后浪来推，才会有涌动的激情——年轻气盛的吴兆霖没有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得过且过，而是将生意做到了人工开凿的山洞里，坚持着因环境而岌岌可危的家族生意，同时为华夏的抗战捐出他努力的成果。
如歌如泣的幽籥随着风一起飘荡；风飘荡是为了寻找归处，幽籥飘荡是为了自己的倩影得以宣扬。与其说姚瑶是沿着熟悉的路回到家，不如说是母亲轻奏的乐章为她寻得了家的方向。
景腾和姚瑶站在门口，听着从房间内漫过来的琴声。琴声里包含着故事，他们这样的年纪听不懂的故事。
“你进去吧。我回去了。”景腾对姚瑶说话时，游荡在夜空中的音符戛然而止。
“洗了澡吃了饭再回吧。我替你做了衣服，你试试合不合适。”姚瑶说。
景腾迟疑了一下：“不用了，我……”
“到家门口了，景长官不进来坐坐？”姚晶晶打开了门，严肃的声音和屋内的光亮一齐罩住了景腾和姚瑶。
“阿姨，您还是叫我景腾吧。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景腾躲开了姚晶晶审视般的眼神。
“我还是希望你称呼我为伯母！”姚晶晶面无表情，却说得认真。
景腾一共见过姚晶晶五次；每见一次，他对她的尊敬和惧怕之心就越来越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
景腾和姚瑶进了屋子。屋子的门和窗户上，都悬挂着深沉的黑布。为了防止东瀛人的轰炸机在夜间发起突袭，山城人民用黑布或黑纸将窗户蒙上，遮挡住准备从屋内向屋外流窜的光亮——面对漆黑一片的地面，再优秀的航空兵，也难以分辨哪里才是该打击的目标。
姚晶晶坐到了圆桌旁的黄花梨椅子上，对景腾说：“坐吧。”
景腾坐在了她的对面。姚瑶沏来三杯茶，先给了母亲一杯，又递了一杯给景腾，自己端着一杯站在了母亲的身后；她轻轻地捏起杯盖，在杯子的边缘旋转，杯盖和杯体发出“嘶嘶”的微弱声响。
“对于我女儿的一往情深，你是怎么想的呢？”姚晶晶开门见山、出乎景腾和姚瑶意料之外地说。
“娘……”姚瑶紧张地欲言又止。
景腾的额头上渗出汗珠，茫然失措地答：“我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不能辜负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她不是不在了嘛！你和她之间，如果不在的那个人是你，”姚晶晶说，“请原谅我的直接，你是希望活着的她为你孤身一辈子，还是希望她愉快地嫁人生子？”
景腾的眉毛哆嗦了一下，心神不宁地答：“我希望她能愉快地嫁人生子。”
姚晶晶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景腾，说：“你能对你爱的人宽容，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和爱你的人宽容？”
“因为我和她无怨无悔的爱过；因为爱是承诺，所以我不会改变。”景腾说。
“爱不是承诺，爱是看你怎样为你爱的人去做、怎样真真切切地去对待一个人！”姚晶晶说。
“不管她在与不在，我都会在心里狠狠地记住她一辈子！”景腾的目光渐渐迷离，思绪回到了曾经和舒娅共度的甜蜜时光。这是他的梦魇，一生挥之不去的痛苦伤痕。
“我的女儿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姚晶晶说，“世间有千万条路，我们却只能在一条路上从一而终，哪怕你中途重新选择了别的路走，它依然是上苍为你安排好的那条路。苍茫的人生路，有些人走得不顺心，免不了会抱怨；抱怨命运的不公、命途的多舛和经历的黑暗。在这样的一个心力交瘁的过程中，任谁都会痛苦的迷茫，无力的挣扎，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让自己完全的解脱；解脱的就解脱了，活着的，在承受不济、煎熬时，内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强大。这时的他终于明白，自己往日所遭受的苦厄，竟然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对自己最善意的安排！”
景腾端起杯子，将漂浮在水面的茶叶吹到一旁，呷了一口金黄、明亮的茶水在口中细细品味的同时，将杯子左右旋转着看，这虽然是一般的瓷器，装的却是上好的大红袍；他觉得口中苦涩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液体和衣锦褧衣的姚晶晶非常像——低调，却难掩气度非凡；这是一个外表简单、内心实则细致入微、对生活水准要求极高的女人。姚氏母女的这处居所，景腾只来过两次，已不禁为这个依山而建、处于从天而降的炮弹的死角的普通木结构建筑中的摆设所震撼：衣柜为香樟木制成，保护衣物不被虫蛀，防霉，适合气候潮湿的山城；床的选料是纹理美观的榉木，床檐雕栏画栋，意境优美；梳妆台为质地温存的榆木，镜子的边框雕刻有两条栩栩如生的凤凰，诠释着主人的高贵与冷艳；而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屋顶不起眼的柁和檩，实则是稀有的金丝楠木！吴振远花钱开凿的“Y”形防空洞，有三个出入口；其中一个方便通行的出入口离这个房子不远，防空警报来临，很快可以入内躲避；另两个不易通行的洞口，是为了防止遭炮弹轰击后有的洞口坍塌，还有洞口可供出入，并保证空气流通。
“不管是之前的那个女子还是我们姚瑶，都是你今生必须要走的路。”姚晶晶看着景腾，平静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