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琰意识混沌的时候,半年前在归原楼做的那个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家父、家母、家兄、景前辈、李政、陆家庄弟子都问着他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救他?
陆琰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样解释,只觉心如刀绞,全身颤栗,身体瘫软在地,像个孩子般啜泣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害了你们。”可是这些人仍然在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问“为什么要救他?”后来唐孝安也出现了,面目狰狞,邪笑道:“陆琰,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救我?哈哈哈哈哈”唐孝安也是一遍遍的问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叫的他头疼欲裂,他终于不堪忍受,对着唐孝安怒吼道:“唐孝安!我恨你!”而后,唐孝安真的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暗黄发旧的帏帐,随之而来的是贯穿周身百骸的剧痛,陆琰意识到自己醒来了,欲要起身可是发现全身难以动弹,于是便缓缓转头想要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却赫然发现他梦中的仇敌唐孝安正呆立在那里,手中端着一只碗,微微颤抖着。
光线昏暗,陆琰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发现他的眼睛里传递出了一种模糊不清的近似于愧疚的意味。陆琰回过味来,勉力支起身子,眼神立即变得冷冽,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唐孝安,...你...我...”
唐孝安听到他说话,身体顿了顿,还是径直走到床前,语气平静,打断道:“我知道,你恨我。不过你已昏迷十数日,伤重未愈,不易动怒,先把药喝了。我再详细说与你个中缘由。”
陆琰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睁大眼睛狠狠盯着唐孝安,额头青筋暴突,竭尽全力咬牙把话说完:“我..一..定...要...杀了你。”说话间一道鲜血又从陆琰嘴角溢了出来,显然又牵扯到了内伤。
唐孝安见状慌忙放下药碗,翻身坐到床上,与陆琰掌背相抵,为他运气疗伤。陆琰感受到一股热力从背后传来,随后散进周身百脉,?疼痛骤然缓解,心间瞬时清明,耳畔传来唐孝安语带关切的声音:“陆公子可记得我从归原楼不辞而别曾留书一封?我唐某人不会恩将仇报,只是人在江湖诸事难以两全。你曾说我心怀仁义,那就不妨信我一次。陆老夫人与陆家家眷均已安置妥当,我会极尽所能护他们周全。一切事宜待你伤愈我再详述与你。届时若陆公子仍想杀我,唐某人定当奉陪。”
陆琰听到此番话语,内心一阵激荡,不知是否应当就此相信他,脑海中陆家庄大火冲天的场景挥之不去,唐孝安襟怀坦荡的话语也萦绕在耳,几番纠缠却难以抉择,只觉气息在经脉中乱冲乱撞,更加难受不已。唐孝安感受到他体内变化,有走火入魔之势,情急之下,厉声吼道:“凝神!你现在死了,还怎么找我报仇!”这句言辞如轰雷般灌入陆琰耳中,陆琰身体一震,气息竟渐渐平稳下来......
当陆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听不到一丝声响,想来已经入夜了。陆琰盯着眼前的黑暗,无可避免的再次想起唐孝安的话,他反复咀嚼,试图分辨真伪与善恶,却仍然无法做出抉择,良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决定不作他想,如今之计,惟有先将伤养好再一追究竟了。陆琰本来生性豁达,想通这一点,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上,却顿感湿热难捱,汗水浸透了衣物,与皮肤粘连在一起,难受之极,而喉咙又疼痛似火,干渴难耐。陆琰想起唐孝安为他运气疗伤时放在床边的一碗药,便试图伸手去够,没想到手放错了位置,恰好将碗拨倒在地,“咣铛”,药碗破碎的声音清脆悦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陆琰正暗自懊恼,只听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身影快速走来,耳边传来了唐孝安的声音:“陆公子,你怎么样?”陆琰尚未想过如何面对唐孝安,却偏偏被撞到自己的狼狈之相,莫名脸上一热,尴尬窘迫,迟疑片刻,咬牙闷声说道:“我渴了。”
唐孝安目力极好,黑暗中看到陆琰神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口中却道:“我给你倒水。”说罢重新倒了一碗水,扶起陆琰让他靠坐在床头,将水递给他。而后又扯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待陆琰喝完水,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桌上,盯着陆琰眼睛,道:“天气湿热,让陆公子受累了。唐某明白陆公子尚有诸多疑惑,只是现下你伤势不稳,不宜心绪波动,以免走火入魔,遂万望公子以身体为重,待伤势好转,唐某一定将个中关节全盘托出。日间你内伤发作,也不知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我再说一遍与你,令堂与陆家家眷均已安置妥当,令兄在当晚也成功脱身,望你心安。你的伤势与我上次极为相似,但你并未中毒,尚能自行运转真气疗伤,假以时日定能伤愈。此后我每日会来此间助你疗伤,如此复原更加快些。唐某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陆公子可还能明了?”
陆琰方才醒来便已想通,如今再听得唐孝安一番言语,心间主意已定,哑声说道:“你的意思我能领会。只是我陆琰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所言不实,便尽快将我杀了,否则日后我定会找你报仇!”
唐孝安听罢眼神闪烁,未再多言,只轻轻颔首,道:“陆公子歇息吧,我明日再来。”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到得门口时,却听到陆琰沙哑的嗓音:“谢谢你助我疗伤。”唐孝安身体顿了顿,没有回头...
陆琰望着唐孝安关门离去,鬼使神差的说了这样一句话,自己也感到微微错愕,直觉告诉他唐孝安仍旧是那个心怀仁义、胸襟坦荡的人,可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将唐孝安推到了邪恶的一边,到底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还是该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陆琰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挣扎,自然又一次没有办法做出抉择。陆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经决定不做他想,却又偏偏忍不住去想,于是微微甩了甩头,艰难的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准备睡觉。可兴许是昏睡了太长时间,这个时候反而睡不着了,闲来无事,便细细打量起自己的房间了,眼睛适应了黑暗,倒也能看出个轮廓,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只一张床铺,床铺旁边摆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他再无他物,甚至连归原楼下的密室都不如,房间侧面墙上有一扇窗户,窗纸已经破旧不堪,窗户外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陆琰猜想这可能只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觉得无甚意思,便又转了心思集中在自己的内伤上。陆琰尝试这运了运气,虽然丹田处一阵疼痛,但也清晰的感觉到真气缓缓在周身经脉运转,并无不畅,便立即催运真气自行疗起伤来,待运转一个小周天,陆琰感到丹田气血阻滞之处疼痛缓解,不由得心中一喜,心情放松下来,才沉沉睡去。
此后几日,唐孝安如约而至,协助陆琰运功疗伤,只是二人再无话说,唐孝安再未提到陆家庄的事,陆琰也就耐住性子什么都没问,来时唐孝安只用一个眼神示意,去时也只说一句:“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为陆琰端汤换药的也变成了一位叫做青钰的青年,陆琰私下无聊时也跟青钰攀谈几句,只是那个叫青钰的年轻人似乎对他抱着一种敌意与一丝厌恶,陆琰自讨没趣也就不再主动说话。他隐隐觉得唐孝安言行举止带着一种疏离,却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对,毕竟二人相交未深,也就未再细想,只是专注养伤,往往在夜间自行催运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后才入睡。
如此一来二去,十数日眨眼即过,陆琰的伤势在唐孝安的协助下,恢复神速。到得这一日,唐孝安再次如约来到小屋,却发现陆琰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心下诧异陆琰伤势恢复之快出人意料,手上却敲了敲门框。陆琰听到叩门声,回过头来,淡淡一笑,道:“在床上躺了数天,早已厌烦,承蒙你相助,我伤势已无大碍,于是便下床走走。”唐孝安微微点了点头,走进屋来,寻了桌边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座椅,示意陆琰也坐过来。陆琰心中一禀,明白唐孝安终于要向他道出这个中缘由了,依言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眼睛却盯着唐孝安未曾移开。唐孝安扶额微微沉吟片刻,才抬头道:“既然陆公子伤势已无大碍,我唐某人自然该兑现当日之言,这便将此事过往详细说与你听。只是整件事情从一开始便未完全在我掌控之下,后面事态发展更是异象丛生,我尚有诸多疑点未能参透,故我所说若有不明之处,陆公子可即时打断,共同参详。不知陆公子意下如何?”陆琰心下微微诧异:唐孝安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为何还会有他未能参透的疑点?异象丛生指的又是什么?陆琰隐隐感到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股焦虑爬上他的心头,他在唐孝安询问的眼神下,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