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知山的人总是喜欢善恶两分,我当然是属于恶人那一类。还好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虽然规则还不够完善,但总比没有好。
嗯……皇权似乎威严不够,亦或皇权本身就包括了整个社会结构的第一阶层,所以他们会来,他们会毫无顾忌皇室的颜面——因为那是自己的颜面,所以无所谓的。
——下历5017年深秋永城灵秀王府
今年的深秋似乎特别的寒冷,简微直拢拢有些破旧的棉衣,似乎能暖和一点。他手里拿着两个热乎乎的葱油煎饼,用油纸裹着,一边吃着,一边往内城走去。葱油饼是母亲一早做的,母亲从乡下来到永城陪读,就在外城租的房子,因为房租很便宜,让本来贫困家庭负担起来要相对轻松一点。虽然每天早晨起床会很早,还要小跑近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他还是很满足的。一直以来,他是父母亲的骄傲,是父母的未来,是整个家庭乃至家族从平民阶层上升到贵族阶层的希望,毕竟,能够考上正知研修院便意味着他是魂修,他有着凡修终生也无法进入量河修行的可能。只要他能从正知研修院毕业,便意味着他将成为真正的量河修士,从此改变一家全部人的命运——再没有那些沉重的赋税和劳役。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学院的每个角落里,这钟声并不是上课的钟声,这钟声只是一个召集的讯号,由学生会组织的召集志愿者的讯号,并不能代表学院。
简微直看到很多同学,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都往着广场方向跑去,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他还在茫然地慢慢走着时,却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呵斥着:“还不快去?你还是不是学院的学生?”那是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对他大声的吼着,又不停地敦促着大家快跑。简微直就这样跟随着大家一起跑到达广场。他看到无数的学生汇聚在一起,高喊着“除魔扬正,正知永存。”在他还在发懵的时候,却被一张张激动兴奋的脸裹挟着跑出了学校大门,喊着口号穿过正知广场,穿过正知大道,来到一条名为“灵秀”陌生的街道。这条街道他从来没来过,他看到一座座的大院连着大院,周围有同学告诉他,每一座院子都是皇亲国戚。最后在看上去最陈旧的一座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的牌匾上写着灵秀亲王府,两边是斑驳漆皮脱落的暗红色围墙,正知学院的同学们浩浩荡荡的塞满了半条街道,口号声响彻了这片寂静的天空。
简微直有些担心旷课的问题,便喊着口号找到了认识的几个同学,问了半天,几个同学也说是迷迷糊糊在高年级学长的带领下过来的,还说学长说了的,学校暂时停课了,直到揪出魔域大恶人为止,当然就没有旷课了,简微直放下心来,看着激动的同学们,也慢慢觉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抓出魔域大恶人来。
商逆穿长袍是不习惯的,便重新设计了一下让润儿做,样式是夹克和风衣相结合的中长款,其实还是风衣。润儿的针线活很漂亮,尺寸拿捏得很准,商逆穿在身上很舒服。润儿和裳儿其实是反对的,因为有些不合礼制。但穿在殿下身上真的很好看。
近来已经没有书可以读了,但商逆还是习惯性的来到书房。书桌是来自边荒森林的白河橡木制成的。白河橡木生长是极为缓慢的,数百年也就是碗口大小,而且只是取其最硬的芯材使用,所以其制作的家具是很贵重的。当然,白河橡木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就是能够持续数百年散发出一股清淡的香气,香气会使得灵气更加活跃,本身还能凝神醒脑,所以也是有助于修行的。
商逆铺好纸,润儿倒出墨水,加了一点荷脑粉搅匀。商逆取下笔,沉思片刻,在雪白的皮纹纸上写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润儿念了一遍,问道:“殿下,你是说读书不大好吗?可是亚圣不是说读书是最好的吗?”商逆哈哈一笑,敲敲她的头,道:“读书自然是很好的。纸上谈兵是不行的。”润儿有些茫然,问道:“什么叫纸上谈兵啊?”商逆道:“就是当键盘侠……从前姓赵的人,读了很多行军打仗的书,觉得自己很牛了。有一天,敌国军队打来了,皇帝派了好多人去,结果打不过,就想其这个人了,于是就派他去。当时很多有人反对说,这个人只会说,压根没有带兵的经验,要不得的。皇帝还是派姓赵的去了,结果几十万人被人家打垮了。——这就叫做纸上谈兵。”润儿哦了一声,心里想,殿下一向是不待见正知山的,亚圣,啊……亚圣也是姓赵啊,嗯,可不能说出去了。商逆也不管她,想了想,在这句话的下面又写了三个字,键盘侠。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模模糊糊的吼叫声,商逆皱了皱眉头。却又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只听到外面杨观有些焦急的声音道:“裳儿姑娘,快通报殿下,老奴有急事禀告。”商逆应声道:“老杨,进来吧。”
见杨观面色有些发青,商逆问道:“什么事,都急成这样?”杨观定定神,道:“殿下,今晨正知学院来了几百个学生,堵了府门,喊口号,说……”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商逆微微一怔,虽心下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开场,淡淡地道:“说罢,我没那么小心眼,你要学学老韦,胆子大一点。”杨观咬咬牙,躬身道:“他们喊着除魔扬正,正知永存。”商逆闻言,一挑眉毛道:“还有呢?”杨观声音有些颤抖,很不安地道:“有……有少数学生在喊……喊净化……皇室血脉,维护……皇室尊严,吾辈吾辈……有责。”商逆润儿不禁啊了一声,又紧紧捂住了嘴巴。商逆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紧张什么?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过迟早罢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商逆平淡冷静的态度让杨观和润儿也平和下来,杨观继续道:“老奴已安排所有侍卫在府门挡着,并派邢管事去报知永城府。只是还有学生陆续赶来,老奴担心……担心侍卫人数过于稀少,怕是弹压不住。要是……这些学生激动起来,可是会冲击王府的啊。”商逆淡淡一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得他们了。只是从今日起,府里诸人均不得外出。”学生,好多案例啊,他比谁都清楚年轻人的理想和热情下冲动的一面。
待杨观退下,那些从府外隐隐传来的口号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润儿担忧地道:“殿下,要不给圣上说,让御林军过来守着,就不怕了。”商逆哈哈大笑道:“你当你还在皇宫呢?御林军你说动就动啊。”裳儿在一旁收好商逆写的字,和润儿一样,也是满脸的担忧。
商逆其实是不担心的,因为瑾叔在。
永城的正知研修院也叫正知学院,从成立至今已历一千余年,见证了永城的风风雨雨,也历经了无数重大的历史事件。仅校门就曾三度损毁重建,所以饱经沧桑的学院有了一句名言,在废墟上的每次重生,都使得我们变得更加强大。所以,永城的正知研修院是骄傲的,无所畏惧的。
研修院的西北角有一幢小楼,千年来的风雨磨砺使得它显得很陈旧,花园里的一只红色的小鸟清脆站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着,一会又从窗户飞进小楼,穿过长长的走廊,飞进一间屋里,落在了一张黑色的书桌上。
书桌后面是位老人。他已经很老了,失去光泽干涸了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眼睛浑浊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左手上是一把丹药全部送进干瘪的嘴里,喝了一口水,用力仰头,艰难的服下了丹药。吃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对于他也是很艰难的。他拉开抽屉,又摸出几粒丹药,放在桌上碾碎,小鸟蹦蹦跳跳的开始一点一点的啄食,小小的脑袋东偏一下,西偏一下。老人慈祥的笑了,露出为数不多的牙齿。
书桌前还站着位年轻人,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安。
老人慢慢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叹口气,慢慢道:“世界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是你们的。对于自己的东西,要守护好。——那个孩子,毕竟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脉,你不要有顾虑。”
年轻人道:“我有些害怕。没想到去的人太多了,还有些军方的人也藏在里面,我……”迟疑了片刻,接着轻声道:“还有黎副教授也去了。”
老人摆摆手,道:“我们都很害怕,但不要因为害怕就失去行动的勇气——那就是懦夫!小黎去了就去了,那是他的本分。”
年轻人沉默下来,有些迷惘,他现在真的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毕竟他组织了数百的学生——不,现在已经上千——去亲王府示威,特别是有些人完全不理智喊出的一些口号,不仅仅是打皇家的脸的问题。
老人看着他,再次叹口气,似乎对他的迷惘对他的动摇有些失望,道:“那个孩子必须死,圣上想的东西太多,他不能下决心,我们要帮助他下决心——哪怕是在半年后的祭审——这个事情必须办成。”忽地睁开眼来,浑浊的眼睛霎时冰冷无比。小鸟似乎受到了惊吓,红色的小身影瞬间飞出大门,穿过走廊,穿过窗户,落在了花园的树枝上。
口号声一波接一波的传来,很有节奏感,但也很吵闹,商逆喜欢安静,所以只有躲到地下练功房里面。但也不行,还有些事情也是需要处理的。比如,杨观汇报说,永城府就派来了三个捕快,那三个捕快整日就坐在不远处的小面馆里喝茶,时间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走人。而且人数汇聚越来越多,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也混杂在其中,那些人明显不属于内城,不知道怎么及混进来了。学生们在王府大门和围墙上张贴了一份名为《正知不容亵渎》的文章。文章追溯了灵域和魔域的战争史,指出目前的安定是成百上亿的帝国子民牺牲换来的,人类和魔族不可能并存,而商秀血脉虽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通过了天罚,但是其身负部分魔族血脉恰恰在天罚中确定无疑。作为皇族后裔,理应有崇高的觉悟维护皇家血脉的纯正,维护人类的尊严,因此,建议商秀亲王殿下自裁,所有的帝国子民将铭记殿下的高尚品德,所有的正知学者将以殿下誓死捍卫皇族的尊严、人类的尊严的伟大精神载于史料,为全人类所歌颂。
商逆放下这篇抄录的文章,笑了。总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进行判决,这便是正知精神。想了想,招呼润儿一同出了寝宫来到厨房。王府的很多下人都知道,殿下心情愉悦的时候,总是会亲自下厨烧菜的。当然,很少有人能够尝到王爷的手艺,但据有尝过的人讲,王爷做的菜,味道极好,绝对是天下第一。没有之一,是第一,能吃王爷做的菜,少活几年都行。讲的人异常坚定,不容置疑,而后其深深沉醉回忆的神情让人恨不得抽他一个大嘴巴。蒙谁呢?马屁精!很多人是这样悄悄鄙视的,但可以肯定,王爷做菜的手艺应当是很好的。
商逆凉拌了一个灵瓜小鹿肉,仅加了点盐和香油,一个白醋花生米,只加了醋,后又滴了一滴红狐魔兽的油,再炝炒了一大盘岩鹰肉片,便让润儿装食盒里,拿了一壶自酿的烧酒,也不要润儿裳儿跟着了,自己提了找瑾叔去了。
瑾叔在花园里忙碌,他喜欢伺弄花花草草,但其实养了一种花,名字叫火鹭。这种花生长在灵元边荒,秋天到来时,漫山遍野都是,艳红连天。
商逆从屋里搬出小桌子小板凳,布置好酒菜,就招呼瑾叔喝酒。瑾叔洗了手坐了下来,端起一杯酒,滋溜一声,登时舒爽得来魂飞天外。良久才缓过神来,赞道:“殿下的酒,当得天下第一。”商逆笑,也不谦虚,又夹了一片鹿肉放碗里,道:“尝尝,新开发的灵瓜小鹿肉,专门为您的口味定制。”瑾叔眯着眼睛,有些无奈的哼道:“殿下,又有何事?”为什么加“又”呢?因为殿下做菜的时候,肯定就有事。这是十多年来经过无数次事实证明了的。比如过去就曾经让他数次去偷过正知学院和某些大臣的一些藏书等等。当然,他还是夹起这小鹿肉,只是还未入口,边荒三眼小鹿的独特香气混合着灵瓜的植物类清香便盘旋进入鼻腔,瞬间冲入大脑,七窍顿开,而肉片一入口,酸、辣、咸、鲜四种味道从舌尖、舌根深深地沁入味蕾,像炸药一样爆裂开来,一波接一波。待这波极美的味道冲击之后,慢慢咀嚼时,被软化的鹿肉肌纤维充满柔和的弹性,在口腔里活跃起来,释放出淡淡的独有的味道,沁润着味蕾,一点一点渗透。良久,瑾叔回过味来,异常满足的叹息道:“殿下这手艺,举世无双啊!”商逆又笑,道:“您老喜欢那就好。”又叹口气,道:“这是以前看的方子,再改良了一下。前些还腌了点小菜,泡了点药酒,味道倒是其次,主要对老人身体还是有好处的。”顿了顿,轻描淡写的接着说道:“还是牵挂圣上啊,这十多年来从未尽过孝道,我这做外孙的,这点就做得很不好。”瑾叔皱皱眉头,道:“殿下想得多了。找他有屁用!真有那么一天,咱们一走便是,看谁敢阻拦?”顿了顿,又不以为然的道:“殿下,你心思深沉了些!简单就好。哼哼……你那外公就不要指望,大不了杀出永城。”商逆苦笑一下,不愧是当年陪在老妈那个女暴龙身边的第一护卫啊,简单直接。想了想,婉转道:“有瑾叔在,我自是不担心的。圣上那里嘛,做孙儿的尽尽孝道还是有必要的,也免得正知山那帮人又多个批评的借口不是?”瑾叔叹口气,虽然有些不满殿下婆婆妈妈,浑不像当年公主一般干脆豪爽,但总之殿下是很好的,是超级天才。
商逆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亲人估计就是瑾叔了。人是需要一点亲情的,这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是天性。口号声不时从围墙外传来,有些口号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忽又混杂搅闹声,喝骂声。商逆揉揉额头,他甚至有些担心瑾叔哪天烦了,说不定就会冲出去把这帮人痛殴一顿。对于商逆这样纯理性派的人来讲,大家都按照游戏规则来,怎么都好。当然,如果暴力能够破局,也没什么不可以,但问题是痛殴一顿,爽快是爽快,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深受正知山影响的那帮学子、学者骨子里是蕴涵着自我毁灭的疯狂人格的,这是他读了无数史料得到的结论。
果然,瑾叔神情有些烦躁,毕竟对于他这个境界的人来说,外面那些小家伙,比蚊子还弱小,只是这样的蚊子老是在耳边嗡嗡的叫,总想一巴掌拍死,那样世界就清静了。不过这毕竟只是比喻,那些人还不是蚊子。他喝了一杯酒,舒爽得来浑身激灵。大手一挥,灵气空间中,一道涟漪瞬间激荡扩散开来,如同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笼罩了整个王府,瞬间一切的来自王府外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瑾叔夹了一片鹰肉,满足的道:“殿下,好好修行,有了足够的力量,一切都不是问题。”商逆只有无奈地苦笑。
两人沉默着喝酒。润儿跟着杨观一起到来。杨观手上捧着一道黄绢,道:“殿下,宫里下了圣旨给瑾爷。”商逆接过来,先看了看,笑笑,又递给瑾叔。瑾叔描了一眼,随手扔了,道:“不去。”杨观接着道:“传旨的李公公说,圣上说,有朋自远方来,见见也必要的。府里的事情你放心,金磊金参将会过府来看着的。”瑾叔想了片刻,问道:“安古道那小子来了没?”杨观回道:“安大人没来。和李公公一起来的金参将,带了御林军,封了街道,在府门前划了到红线。只是那些人不肯走,金参将说,他们要静坐就静坐吧,越过红线者,那就死吧。”
瑾叔点点头,哼哼道:“这个金之磊差点意思,将就吧。”
圣旨内容是宣瑾叔进宫的。
商逆吩咐润儿把药酒和腌的小菜给瑾叔拿来,让瑾叔带进宫去,给皇爷爷尝尝外孙的手艺。瑾叔无奈地叹口气,只好极不情愿地带上那些坛坛罐罐往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