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府首府庭州,一行人驾着高马,行在街道之上,只看无论是街边的行人,还是商旅,都透着一股异样的眼光。
比起处处百姓衣衫篓缕的景象,这五名衣着华服的外来人,却是让人们警戒起来,生怕又是府衙派遣下来征税的大官。
几人见一路景象,便是缓马而行,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名孩童,担怕是一路急急跑来,所以没看见这刚好路过的几人,一头便撞在驹烽马腿之上,好在是个小孩,若是一名壮年男子,那岂不是要把驹烽给惊跳起来。
童孩见是撞了别人的马,抬头一看,马上这几人可是衣着光鲜,极像是大贵之人,慌忙趴身下去,在地上不停的磕起头来,还满口的稚声作求:“老爷饶罪,老爷饶罪…”
就在童孩不停磕着头,引来一些路人之时,只看人群中挤来六七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为首的汉子一脸地痞之相,敞着胸膛,伸出手来一把便是将孩童给提拿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拍打着孩童的脸蛋。
“小子,你跑啊,你倒是跑啊,老爷花了那么多银钱把你从你爹那买来给我做小娘子,你当爷银子白花了不成?”
原来汉子手中提拿的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小女孩。但看那小女孩蓬发垢面、衣着破烂,泛起哭腔在大汉的手中不停挣扎,随行而来的汉子们看得是哈哈大笑起来。
“放手!”
汉子看是众人皆笑,但不知是何人传来“放手”二字,巡视过后,却迟迟不见那人站出来。
大汉扯开嗓门:“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叫老爷我放手的,还不快点给老爷我滚出来!”
而就在大汉喊话之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怪力,大汉只感自己抓拿小女孩的手臂吃疼,然后就那么一放。再回头,大汉手中哪里还有小女孩的身影,正准备破口大骂,龙塍同李隆基已是下马而来,站定在大汉身前。
大汉见两人身穿锦绸之服,本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可转念再一看,眼前这两人衣着文雅,倒不如自己孔武有力,不如狠狠敲他一笔。
思定之后,大汉傲慢出口:“哟呵,想必就是两位公子从老爷我这把人抢走的吧!”
龙塍和李隆基相对一视,不约而同的向着大汉摇了摇头。大汉见了,起了些怒色。
“敢在我马五的地盘抢了人走,还不敢承认的,想怕就只有两位了,我看今日若是不替两位公子活动活动筋骨,那就显得我马五招呼不周了!”一语威胁罢,随同马五前来的大汉,个个是掰起拳头来,似有一副大打出手之象。
就在马五准备好好教训身前两位不知深浅的富家公子之时,只看延慕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走了出来。
“是我,抢走了这个孩子。”
马五循声转看,只见同样是一身锦绸之服的延慕抱着的就是自己买来的小女孩,而那延慕的装束和身前两名富家公子简直如出一辙。
马五恶道:“我看你几人倒想是一伙儿的,说吧,今日之事,咱们是私了还是公了。”
李隆基回道:“没错,我们就是一路来的。”
龙塍问道:“何谓私了?何谓公了?”
马五见终是有人惧怕自己,已是妥协了起来,得意道:“私了嘛就是给我一两银钱,你们这几位尽可带走这个小孩;公了嘛就是咱们到军府之中,请官老爷做主。我看几位相貌不是一般,也不像平常之家的公子,这进了官府,惹了官非,那可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呀?!”
“才一两银子便可买一个孩子?”对于恶霸马五一两银子便愿转卖出小女孩,李隆基惊讶而出。
李隆基的惊讶也很正常,他出生于皇贵一族,一两银子简直细如牛毛。按照当时大周的国力,一两银子不过才近两贯钱,连一匹平常的绢布都购置不到,顶多能买一头幼羊,真是一条人命还不如一只牲畜。
马五听了李隆基的惊诧之语后,本还打算狠狠敲几人一笔,没曾想几人反应竟是如此之大!
“要给就给,老爷我还要带着这一帮兄弟喝酒去呢,不给的话,那几位公子,咱们就到官府去!”
龙塍迈上一步:“我本是打算用十两买下这个孩子,如今却听你说这孩子只值一两银子,此下,我就连一两银子也不想给你了!”
“怎么?你们还想和老爷我耍诈抢人不成?”讲罢,马五便是招呼起身后的汉子上到前来,摆开一副准备痛扁一顿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的架势来。
但看六七个汉子摆开了架势,龙塍轻推开在一旁的李隆基,向着马五立眉道:“就如你说言,今日我要抢人,你又意欲何为?”
“何为?!”马五咧嘴冷笑而起,“兄弟们,给我上!”
一听马五的之令,身后的壮汉纷纷举拳向着龙塍而来。而龙塍见众人一同奔来,立站于原地不显一丝慌神之色。
第一个冲来的大汉眼看就要拳砸在龙塍头上。龙塍左手一起,顺手抓住大汉挥来的拳腕,只看那么轻轻一捏,大汉便疼得眼鼻都挤在了一起。又一个大汉冲来,龙塍飞身而起便是一个弹腿而出,足足把那大汉踢开有五步之远,一头倒在围观的人群脚边。
马五见今日遇上了硬茬,身边其余壮汉也不敢轻易上前,趁着又一个壮汉冲出之际,偷偷摸到了龙塍身后,抄起路摊边的木板凳便向龙塍脑后砸去。
“龙塍哥哥,小心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就连李隆基听得小婉传来的警醒之声后,也未反应过来。只看延慕抱起小女孩不知使用着何等诡异的轻功;就在龙塍刚制住第三个大汉,马五板凳也离着龙塍脑后一尺之际;延慕伸拳而出,挡住了这砸来的板凳,瞬间板凳碎裂,木屑四飞。
在场之人见马五即将得逞之时,都纷纷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龙塍脑浆迸出的惨象。可就在围观之人睁开双眼之后,才是发现龙塍依旧毫无无伤,而那马五已是平躺瘫倒在地,口中还不停的吐着白沫,足可见刚才延慕那一拳一脚来得是有多么的及时。
李隆基慌忙跑来,还拍打着狂跳不停的胸口:“万幸万幸,好在龙塍兄长没事。”
“三郎,我能有什么事?”龙塍看李隆基一副劫后余生的兴笑,一头雾水的回望起身后抱着小女孩的延慕,再是看见了倒在身后不远的马五,“延慕大哥,方才你不是在那边…为何…这马五怎会在我身后呢?!”
李隆基抢道:“龙塍兄长你是不知,刚才那马五想要偷袭于你,好在延慕大哥及时赶到。”讲罢,李隆基又是对着延慕赞扬了起来。
延慕放下怀中的小女孩,一向冷凛沉默的脸上泛出一丝暖笑。
小婉和冉离也匆匆的赶了过来,小婉轻声道:“小妹妹,她们为何要抓你呢?”
面对几人一起投来的目光,虽说几人长得不像马五那样,可人一多,也让小女孩害怕了些,颤颤巍巍道:“弟弟生病了,爹爹把我卖给了他,给弟弟换药钱,我想…我想弟弟可能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便从他那偷走了一个胡饼,拿回去给弟弟吃…”小女孩讲完后,生怕众人不信她口中所讲,慌忙从怀中掏出那张满是泥巴的胡饼来。冉离轻触而去,那饼上还有丝淡淡余温。
……
恍然如世,多年之前的长安秦岭之上,大雪已是下了一月有余。自师父李流不再归来后,这下山买粮的重担便落在了狨钺身上。可大雪封山之后,大哥狨钺出去买粮已有七日还未归来。
冉离向来身子不好,又常年寒病复发,这口粮问题如今便成了众师兄妹们最为棘手的问题。
恰在那日,年纪尚小的冉离又是患上了风寒,加上身内的寒病,已是雪上加霜。
年少时的延慕托扶起病榻之上的冉离来,轻声唤道:“小冉…小冉…来…先把这碗姜汤喝了驱驱寒。”
冉离睁开朦胧的双眼,看二哥延慕抱着自己,泣声道:“二哥,小冉要是就这样走了,二哥你会为我哭么?”
一听冉离又是传来如此伤感之言,延慕佯怒立眉而起,可短短之后,又是放下了自己的怒容,转成一口柔音:小冉不要说傻话,二哥答应过你,等你长大了,还要带你游历大唐之地呢,来,先喝了这碗姜汤。”
轻抿一口二哥延慕喂送而来的姜汤,冉离浮起一丝面容枯槁的笑来。
“二哥,一定要记住你答应过小冉的事情。”
“小冉放心,二哥永远不会忘记,来,二哥这还有一个胡饼,你快些吃了。”
冉离也是饿了有些时候了,但从四哥轩陌那里听说大哥下山买粮还未归来,而手中的胡饼还有些温热,便问延慕道:“二哥,是大哥回来了么?”
这唯一所剩的胡饼本是延慕用着最后面粉同青炙一起做成的,兄妹几人本打算将这胡饼用来给延慕吃,然后好下山去寻他们共同的大哥狨钺。奈何,最后延慕还是将剩余的面粉做成了五个饼,假意在众兄妹面前挑了一个最大的,可让众人想不到的是,延慕担忧这一去不能尽快归来,又念及冉离身子薄弱,所以便偷偷把这块饼留给了冉离。
直到多年之后,冉离才是得知当时的二哥延慕是多么的疼爱自己,这也是她迟迟不敢相信延慕战死于沧海的原因之一。也算老天开眼,冉离在安西寻到李隆基之后,却意外的再遇上这心中早已埋葬的二哥武延慕。
……
庭州街道之上,此时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冉离不顾小女孩一身破烂脏污,低下身去,将其紧紧抱了起来,淌出了两行热泪。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趴在冉离身上,看着众人投来怜惜的目光,断断续续的讲出:“我…我是…突厥人,我…”
小婉蹲下了身子,擦去小女孩泛红眼角上的热泪:“那你愿意跟着我们么?我们会请最好的大夫给你弟弟治好病,然后接你一家去安西,从此便不用过这些苦日子了!”
显然,对于一个经历过贩卖的突厥小女孩而言,小婉的话好比痴人说梦,世间哪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小女孩颤动的小眼看起来是要哭了一般:“我不要去…我只想和我的爹爹和弟弟在一起…”
小婉不解道:“可是你的爹爹还会卖了你的,不如你就跟我们走吧,这群哥哥都是大官,他们永远也不会让你吃苦的。”
“大官?”听是小婉所言,小女孩更是颤抖了起来,这方才在那恶霸马五手中也没见过她这般,可就在小婉说出口后,小女孩却是想极力挣脱开冉离的双手,带着哭腔,“我不跟着你们走,我只想要我的爹爹和我的弟弟,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小女孩的异状却是让众人惊讶不已,就连此刻冉离的匡扶也毫无用处,一时间,围观的人们不住指点起来。
见龙塍沉下头来,心中所想颇多。李隆基来到龙塍身边,淡淡道:“兄长不必难过,如今梁王当政,这北庭如此,各地亦是如此,咱们还是走吧!”
天下之大,龙塍向来在繁荣的安西长大,这人间惨象还是第一次看到。想昔日自己一家路过长安之时,只瞧百官奢靡成风,就连那时来拜谒自己父亲的京畿大官也足足吃掉自己家数十两银子的宴席,而此刻却是得知这小女孩的性命竟然只值一两银钱。
“三郎,难道天下都是这般么?不是说我大周太平盛世,百国朝贺么?”
李隆基低下了头,道:“天下我不知道,但我和林甫兄长一路而来,所见所闻却是比兄长要多,这早已是见怪不怪,所以三郎一直以恢复昔日李唐盛世为己任。”
“这大周我卫它何用?”龙塍声音越来越大,李隆基赶忙捂住龙塍的嘴,生怕围观之人给听了去。好在此处围观之人,大多是其他外族,并未有太多人能听懂龙塍所言,不然就后患无穷了。
随着龙塍言语激烈,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却是看见人群之中涌来一群军差,在那马五的带领之下,架起长枪,把龙塍等人给围了起来。
“军爷,就是这几个人打了小的,还抢走了小的花重金买来的小孩儿!”
军头歪着头听着马五的讲述,看样子倒像和那马五似曾相识一般,拍了拍马五的肩膀之后,军头向着龙塍痞气道:“就是你,打了人还抢了人?”
“不错,就是我!”龙塍冷目以对。
龙塍回答简洁明了,军头却是出乎意料,按理说这些个百姓见了这当军的,应该害怕才是,可是军头眼前的龙塍却没有显出一丝害怕之状。
见这么多围观之人,军头怎愿在人们面前丢了面子,正了正声。
“大胆,见了军爷我不但不行礼,还敢口出狂言,你可是不想活了?!”
龙塍轻笑而回:“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取!”
龙塍这一回言,让懂中原汉言的人无不为其捏了一把冷汗,纷纷低声讨论起来。而军头见龙塍又是口出狂言,拔出腰间的横刀便要上前伏法龙塍。
只看人群又是一阵攒动,慢慢又让开了一条路来。几将拉马于人群之中,一身着明光铠甲的将领本想进来探知个究竟,可一看站立不远那一身圆领衫袍的龙塍,慌忙下马,摘下头顶的甲盔,单跪而下。
“末将庭州六品旗将季密,拜见龙塍将军。”
十余年前,这西域之地本只有一个都护府,其名叫西域都护府,只是女皇代唐立周后,才是分出了北庭都护府来。这季密为旗将多年,早先的主帅乃是龙广,自然见过龙塍,而后又是听得龙塍瀚海一战成名,这不久前的漠南石城大战更是让龙塍声名远播。
这总算有人认识龙塍,李隆基也算松下一口气来。只看那季密起身后,回头便是给了那拔出横刀的军头一个巴掌,大骂道:“这是安西的龙塍将军,你是瞎了狗眼不成?”
军头一听“龙塍”名头,不敢相信的再看过来,颤巍道:“他…他…他就是龙塍…?!”
季密又是一脚把军头踢跪在地,吓得军头连连磕地求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龙塍将军饶了小的狗命,饶了小的狗命…”
军头还在连连磕头,可围观之人却是讲的越来越大声,有龟兹语,有回鹘语,有吐谷浑语。最后人们从军头和季密的表现中,可以确定这就是他们四下传说的那个瀚海之神,那个能借天力保卫着他们的神。
此时的人们纷纷趴在地上,跪拜起龙塍来,带着敬畏和瞻仰的目光,口中阵阵有词,虔诚无比。
冉离抱回那一身脏污的小女孩,只看小女孩不敢相信的看着龙塍:“你…你就是…龙塍将军么?”
龙塍接过小女孩,点头道:“我就是龙塍!”
“那他们…说你…是神,你能…救活…我的阿妈么?”
龙塍摇了摇头:“我是龙塍,但是我不是你们所说的神,我会替你找到你的父亲,带你们去安西。”
“安西…是…在哪?”
就在人们纷纷的目送之中,龙塍回向西方而望。
“那里盛开着戈兰花,人们快乐的生活着,没有痛苦,没有战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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