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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一部 男婚女嫁 花落(上)

第十九章 花落

日军占领东洲已三个月多,街面上冷冷清清,一到晚上更是坟地般的寂静。每当日军巡逻兵走过,背后民众横眉怒对。虽然占领者到处抓捕枪杀抗日志士甚至滥杀无辜,但人心禁不住,在电线杆上,在街角处照样出现抗日标语,甚至贴到原市政府大楼现日军司令部的外墙上,这些标语如黑夜中的火光温暖着振奋着百姓的心。

当听到路人小声议论着抗日标语时,可云内心无比自豪,因为有她的一份功劳。可云什么时候成为抗日一分子呢?自从明理走后,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或备课时,可云常走神,咬着笔杆子发楞。有一天下午,办公室里只有她与一同事赖文慧老师,可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想东洲已是深秋,永庆地处山区该是冬天了,明理带的冬衣不知够不够御寒。在东洲时无论多冷都不穿棉袄,说自己是吃狗肉的耐寒,这一回不知是否把棉袄带上。衣服是干娘打点的,自己不方便询问……唉!赖文慧老师见她一动不动瞅着窗外,便喊了句“想什么?”可云没反应,又叫了声“可云”依然不动,便笑了笑走近用指头在可云的办公桌上“笃笃”两下,可云才扭过头。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是想他嘛。”

“没有。”可云矢口否认。

“没有?我是过来人,瞧你失魂落魄的,以前可没这样。他不在身边,你牵肠挂肚是吗?”赖老师挪张椅子挨着可云坐下轻声发问。

赖老师三十五六年纪,身材矮胖貌不惊人,可为人豪爽,遇事冷静,同事有燃眉之急时,她往往能帮你想出个好点子,同事们全都很敬重她。她上高年级的语文和历史,课讲得很好,学生说听赖先生上课像听故事一样,校长也很器重她。可云刚来时常去听她的课,获益匪浅,可云感激她尊敬她。见可云没吭气,赖老师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听老人讲一心一意念着某人时,那人耳根会发热,就会很快回到你身边。”

“那也要等到胜利后。”可云幽幽地说,“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日本呢?”

“那是迟早的事。”赖老师收起笑容,“只要人人为抗日尽一份力,就能早一天打败日本鬼子,把他们撵出中国,离别的人就能早一天团聚。”

可云摇头:“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我们不能上前方杀敌,但同样可以为抗日尽一份力,比如贴标语,发传单。让大众百姓看到光明,也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不会屈服,知道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勇气和信心。宣传工作是很重要的,当然这也须要胆量的。”

可云抬起头看着赖老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去找谁呢?我不认识那些人,是不是要参加什么组织?”

“你晚上到我家来,我们再谈。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人。”赖老师严肃地说,可云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赖老师家住在西城区桂枝坊11号。可云进屋后看到厅堂中已有三男一女四位年轻人围桌而坐,八仙桌上有一副凌乱的麻将牌,三男当中有一位学校同事——上体育课的季耀祖老师。看到她四人站起来朝她点点头,季老师招呼她坐下并给她倒上一杯热茶。赖老师说,你们给新来的介绍一下经验吧,四人你一言我一句讲了起来。四人离开后,赖老师又跟可云交谈了良久。

可云与季老师组成一个小组,一人望风一人下手。发传单是在行人拥挤的场所,贴标语一般在晚上九点以后,一人望风一人张贴。季老师个子高看得远,通常他望风可云张贴,每贴一张,可云就觉得跟明理近了一步,她相信贴到一万张时,明理就回来了。虽然知道这些活动是有生命危险,但她毫无畏惧,对明理的爱,对侵略者的恨支撑着她。那天明理送她回去,牵着手走了一程又一程。这是她头一回跟心上人手牵手,她真想永远这样走下去。当时她的感觉很纷乱,离别是痛苦的,可在这痛苦的时刻她却感受到幸福,她知道了明理心里有她。从那天起,她心里总是甜丝丝的。有一晚梦见自己穿着白色婚纱跟明理牵着手,可恨邻居的鸡啼声吵醒了她,“死瘟鸡”她骂了一句。想起一首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看来无论古人今人心情是一样的,她祈盼着真实这一天的来临。

可云姐弟仨的长相全随父亲,唯一像母亲的是脸上的酒涡。相貌平平的素兰由于左颊的酒涡笑时有了一分俏,而可云两颊皆有,给本来就眉清目秀的她更是增色几分。美林很羡慕可云的酒涡,常常用手指戳着面颊,希望久而久之能弄出个酒涡,有一回被月娇瞧见还问是否牙疼。过去福井弄里最美女孩子数小丽,现在则是可云了。郑家的人除了济民外全认为凭可云的容貌、性情一定要找一位不仅人品优秀而且家境优越的女婿才行。

见女儿每礼拜总有一两晚深夜才归,当父母怎能不过问,可云回答跟几位朋友聚会,回来时有人送,不必担心。佣人吴嫂说,瞧那眉眼准是见相好去了,女大不中留。济民认为吴嫂猜测也许没错,近来女儿心情很好,嘴里常哼着歌曲,十有八九是爱的缘故。他最清楚爱的威力是拦不住的,只能叮咛女儿千万要小心。素兰很反对,半夜三更的,万一撞见歹徒那不糟了。或遇见日本囝当你是抗日分子,一枪崩了你,为什么白天不能聚会呢?可云说白天大家都忙,晚上才有闲暇,聊着聊着便忘了时间。素兰说你聊得高兴我可提心吊胆,大姑娘家不比男孩子,晚上别出去了。可云看着父亲,济民说,你娘讲得是实话,你回来后你娘和我才安心合眼睡觉,等你当了娘就会知道当父母的心,要出去的话别超过十点。可云嗯嗯答应。素兰又说,若是很要好的朋友就请他来家里坐坐,我和你爹是很开明的。可云笑着说,想到那儿去了,不是的。

月娇却觉得这其中定有隐情,她了解她的干女儿是位念旧的人,不会这么快移情别恋,但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可云一口咬定在朋友家。她对素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保险起见晚上还是不许她出去为好。素兰说,我也很不赞成,可脚长在她肚皮下,总不能夜夜守着她,而且也确实有人送她回来。有一晚济民被请去出诊,回来的路上看到她,旁边是有一男人同行,济民没声张远远跟着。济民说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晰,但应该有三四十岁,我吓了一跳,可云发誓说是一般朋友,我半信半疑。我对她讲了要当我女婿的条件,她只是笑,我也拿她没办法。还是你有能耐,挑了一位好女婿,一块躲在山沟沟里,也用不着担心安全不安全。月娇说,唉,她不在我身边,我心里空荡得很,世上事有一好没两好,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月娇所言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是指饭店生意每况愈下。每晚睡前,小鹏总要念叨一句:生意难做。自从政府各部门撤走后,许多有钱人也跑了,降低了消费能力,一些商家关门大吉,而照常营业的店面全是惨淡经营着。吉祥饭店的客人减了二、三成,月底一结账,别说有赚,能保本就不错了,小鹏愁得眉头拧成一条绳。怎么办呢?开源节流,通过薄利多销及延长营业时间等手段。可前者利已薄到保本的地步﹔后者更没有意义。自从沦陷后,饭店提早打烊了,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几乎没了客人,关门更为划算。当然应该说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裁员。可都是熟头熟脸伙计了,一个个又是拉家带口的,在这艰难时期打发回家的话,岂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于心何忍?月娇明白丈夫的难处,宽慰说不单单我们一家,大家全是勉强维持着,家里还有一些银洋是爹留下来的,即使饭店没收入,粗茶淡饭也可以撑三四年。小鹏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月娇,但他清楚长久入不敷出的话,饭店难免关门大吉。他把状况摆出来跟伙计们一块商讨,商讨的结果是伙计们同意把工钱减一成,在这非常时期,大伙儿必须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无论苦乐哀愁,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了,转眼间年关又到。街巷市井依然萧条,年货无论花色或是品种乏善可陈,买的人寥寥无几。熟人朋友相遇彼此嘀咕过什么年,能活着就不错了。各商铺不约而同提早歇业过年,吉祥饭店也提早了两天,小鹏照例请伙计们吃了尾牙宴发了红包,他一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酒微菜薄不成敬意,红包也只是一点点小意思,图个吉利而已,望大家多包涵。”小鹏站起拱手作揖,众人鼻子酸酸的。钱多说:“别讲这些见外的话,生意清淡有目共睹,你的难处我们心里全有数。来,大家干一杯,祝来年生意兴隆大吉大利。”又压低嗓门,“早日打败日本囝。”大伙儿一起举起了酒杯。

小年夜,小鹏和俩儿子一块去了澡堂,月娇在厨房洗刷着碗筷盘子,还没等洗好,父子仨就回来了。凤英说怎么洗这么快?月娇说花了钱也不多泡会儿。小鹏喝了几口茶说:“烧点热水洗澡。”

“洗澡?”月娇奇怪,“没洗啊?澡堂也歇业了?”

“没有,里面有日本囝。”书林说。

“日本囝不让洗?”月娇边问边往锅里倒水。

“不是,”庆林怪异一笑,“日本囝好奇怪,不分男女一块泡在池里,还叽哩呱啦说笑着,真叫人开眼界。门口一位搓背的说,你们先看一看再脱衣服,我们听不懂什么意思,进去一看全明白了,急忙往外走,嘻嘻!”

凤英啧啧称奇。月娇说:“庆林小时候,有一回带他去剃头,那位剃头师傅一边剃一边攀讲。他说他在日本干了十来年,剃头这一行不少是东洲人,还说日本囝有礼没体,男女混在一块洗澡。我以为他瞎扯,看来他说得没错,你们看到了。”月娇笑了笑又说:“日本婆都不害臊,你们男人怕什么?”

“我是不怕的。”庆林嘻皮笑脸说。

小鹏瞪眼:“去,去,什么话?”庆林吐了吐舌头。

除夕夜月娇一家是在白家过的,这是月娇提议的,说俩家合在一块热闹点。由小鹏掌勺庆林打下手,烧了一桌美味佳肴。嘴巴一享受,白老爷的眉头舒展开了,月娇又时不时讲几句诙谐又喜庆的俚语,个个笑逐颜开。小桃吃得太急噎得打起嗝,一声一声的“呃”招得大家笑个不停。慧芬感激月娇提出两家一块过的好主意,她举起酒盅对小鹏、庆林说:“你们父子俩辛苦了,我敬你们一杯。”小鹏父子连忙站起,小鹏说:“不敢当。”白老爷说:“应该的,你们俩辛苦了。”凤英说:“应该我们感谢白老爷、感谢二少奶才是。”二妹站起来说:“我也敬老掌柜、小掌柜一杯,看你们烧菜我长了很多见识。”小桃脸红红的也凑热闹:“我也敬——”话未说完一声“呃”,满桌笑声。

大年初一,刚吃完特色早餐——年糕汤,可云就跑来了,手里提着一篮红艳艳的橘子。

“外婆、干爹、干娘、庆林哥,拜年拜年。”她弯腰行礼,然后把桔子搁在饭桌上。

“嗨,怎么没给我拜年?”书林提出抗议。

可云下巴一抬:“美了你,你比我小,应是你向我拜年。”

月娇道:“说得没错,哪有大的给小的拜年,你也去给师傅、师娘拜年去。”

书林说我知道抬腿便走,月娇叫住:“嘿,东西还没拿,没记性。”她进房拿出一包茶叶一包香菇递给儿子。可云说:“留给自己吃,我家里有。”小鹏说“你家里是你家里,当徒弟总得表个心意。”月娇说:“你爹对书林的栽培,书林要铭记在心,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得果不忘其本才行。”

书林走了,凤英问:“昨晚又是在大伯家过年的吗?”郑大妈于前年过世,长子为大,这两年除夕夜济民一家和二哥一家全聚到大哥家一块吃团圆饭。

“嗯。”可云点点头,“大人和孩子共吃了三桌 ,吵死了。吃完打牌,麻将两桌,四色牌一桌。入冬后我娘火笼不离手,可一打起牌火笼就扔到一旁。”

凤英笑:“打起牌来,心全放在牌上是不会感到冷。今年确是比去年冷,我也是火笼不离身的,你娘体弱更要火笼暖手脚。”

“干娘,美林有没有多带衣服去?听说永庆比东洲冷多了。”

“有,二少奶还给了一件丝棉袄,连汤婆子都带去了。”

“明理带了棉袄吗?我没见他穿过棉袄。”

“带了。是我放在箱子里去的,我还交待美林天冷时一定要督促小舅穿上。”

“小舅”二字是月娇有意讲给可云听的,她肚里嘀咕看来可云还是惦着明理,这可不妙。可云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点点头说:“那就好,一听到北风呼呼叫,我就想他们会不会冻着,听说永庆会下雪的。”

“那多好玩,我只在书本上读到雪花飘飘,究竟什么样子,真想亲眼看一看。”庆林说。

小鹏叹一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少了美林这话匣子,家里冷清多了,以前棋瘾上来,小鹏可跟明理下两盘,现在只能吞一下口水压下去。

“唉,能打败日本囝吗?”

“一定能打败。”可云右手握拳挥了挥,“我们手中虽然没有枪没有炮,可那些传单那些标语就是无形的枪炮,日本囝很头痛的。”

“那些人够有胆量,是什么样的人呢?”庆林说。

可云给凤英剥了粒桔子说:“还不是同我们一样普通的人呗。”

“给日本囝发现的话会掉脑袋的。”月娇说,“你晚上别出去,你没回来你爹你娘的心总悬着。”

“不会是去贴标语吗?”庆林笑问道。

“尽说不着边际的话,”月娇沉下脸,“干这事是要提着脑袋的,难道父母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去送死,可云可不是这种没心没肺的孩子。”

“我是随便说说。”庆林嘀咕着。

“那也不行,我听了害怕,正月头讲些吉利的话。”

“好了,就当一阵风吹过。”凤英说。

见庆林欲张口,可云手疾塞入两瓣橘子堵住嘴,自己却笑着说:“干娘,大家全怕死的话,谁去打日本囝?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

小鹏点点头。月娇不以为然说:“别人我管不着,我只管自己人,晚上别再出去了,跟朋友聚会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云嗯嗯点头,庆林朝可云笑,可云横一眼。

第二天下午小满抱着女儿拜年来了,孩子已一岁多,眉眼像小满,见到生人小丫头伏在妈妈的肩上。小满把她放到地上,庆林拿着两粒橘子引诱着她。小丫头摇摇晃晃走过去,庆林慢慢后退,小丫头坚持不懈迈着步,庆林退到墙角抱了起来亲了两口递给月娇。

小满说:“哥当上爹肯定很是疼爱孩子的,哥也该娶亲了,想要什么样女孩子?”

没人如此当面问他,庆林的脸红了。小满笑着又逼 上一句:“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凤英、月娇也眯着眼瞅着他,看他怎么回答。庆林含含糊糊说了句“我不知道。”抬脚往外走,到门边又扭过头说“要俊的”冲出去了。凤英点点头,月娇却笑出了声。小满觉得干娘的笑声有点怪:“干娘,你是在笑哥说要俊的?”

月娇掰下一小块花生糕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回答道:“一副傻姑爷样子还要找个俊的。”

“哥哪儿傻?他像干爹一看便晓得是个厚道的人。干爹能娶到你,哥为啥不能娶位俊嫂子呢?”

月娇语塞,愣一下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拿干娘来说事。”

“小满没说错,”凤英说:“没见过当娘的这样糟塌自己的儿子。你说庆林傻,傻人有傻福呢。”

月娇讪笑:“庆林模样是差点,这是实话,总不能是自己儿子便讲瞎话。”

“哪里差点,那是厚道,庆林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你太偏心了。”

“是,是,是厚道。”见凤英有点动气,月娇赶紧改口,“十个指头有长短,但个个连心,我不会偏心的。”怕母亲再纠缠,她岔开话题问小满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她爷爷取的,叫长华。”

“有了孙女,婆婆对你好一点吗?”凤英问。

小满摇头:“她讲花了那么多钱娶进门却生了一个丫头,还讲第二胎再是丫头就抱掉。”

“这样婆婆真少见,家里又不是养不起。”月娇不屑地说,“”她自己不也是女的,会有报应的。明光疼孩子吗?

“明光和他爹都挺疼的,常逗她亲她,婆婆连碰都不会碰一下。孩子一哭就骂哭什么,你娘死啦,还有大姐也很厌恶长华。”

“大房举止并不为过,可以理解,”凤英说,“自己不会生,你生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当然不会疼长华。你婆婆当嬷的人说话太恶毒,你干娘只生一个闺女,她若生四五个我都一样疼。”

月娇笑起来:“你是我亲娘,而她那婆婆东洲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倒是大房可怜,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内心一定很苦,在她面前不要太露骨厚道点。”

“我知道,在她面前我不亲孩子,我进门后她常回娘家,一个月在家住不上一两天。——美林有信来吗?”

月娇摇头:“这是日本囝的天下,信怎么进得来。”她又掰下一点花生糕塞进长华张着的小嘴里,“好吃是吗?”她亲了一口。

“已走了半年多,肚子应该很大了。”

“最好像娴小姐一样生个龙凤胎。”凤英说。

“哪能你想什么就生什么,二少奶一直想要个闺女就是生不出来。美林头胎若是个女孩子,她保准欢喜。”

“娘,我想给二少奶拜个年,行吗?”

“行,礼多人不怪,我带你去。”

小满抱过长华跟随月娇走了出去。

正月初八晚,小鹏、尚发和阿俤三人聚在一块,哥仨一年一聚,今年是在小鹏家。月娇等人早早吃了饭,庆林找伴玩去了,书林在济民家,月娇在凤英房里边缝补着袜子边聊着,时不时起身到厨房取出温热的酒给仨男人送去。

饭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七八碟下酒菜,仨男人边吃边侃着。阿俤嫌酒盅不过瘾换成了小碗,他们侃起以前在一块的时光,相互揭短,放肆大笑。全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们百侃不厌。酒过三巡后有了一些酒意,不觉地扯到当下的日子。阿俤嗓门最大,先骂了句粗话,说生意难做,坐人力车的越来越少,一天下来只够交租金,等于给车行老板挣钱。实在熬不下去,大儿子带着媳妇回乡去了,他又骂了一句粗话,端起酒猛喝几口。尚发喝了一口说,生意少了四成,他把几位没有家室拖累的单身汉打发回家,他同俩闺女也下去跟工友们一块干才能勉强维持,头发都愁白了不少。小鹏叹口气说,都一样,饭店生意也是很清淡,连做皮肉生意的都冷清许多,以前那些姑娘常来饭店煮碗面端盘菜,现在难得上门。阿俤嚷道他也不拉车了,在巷口摆了个水果摊,可光顾的人非常少,水果烂了,最后装到自己肚里。而今除了小儿子要拉车吃干饭,他和老婆还有一个女儿一日只吃两餐,盐拌粥填肚子,他嗓门低了下去。

“哎呀,你这家伙,怎么不早对我说呢?”尚发叫起来,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七八张钞票,“拿去买辆车省下租车费。”

“不,不,这不行。”阿俤把钱推回去,“现在大家都不容易。”

“什么行不行,你我什么情分。”尚发把钱推过去。

“眼下你也难。”又推过来。

“再难也不至于盐拌粥的地步,拿起来,不然我跟你急。”又推过去。

“收下吧,我这儿也有一点。”小鹏从口袋中掏出钱。“应个急,不能再吃盐拌粥了。”

“哎呀,你们俩干什么啊?”

“不是给你,是给嫂子的,快收起来。”尚发挥了挥手。“饿坏嫂子找你算帐,给嫂子家用的,可不能拿去喝酒。”

阿俤眼里泪花隐隐,小鹏伸手拍拍肩膀,“凭咱们哥仨情分,这是应当的。”

尚发举杯说:“咱们虽不同姓,也没有结成金兰,但比亲兄弟还亲。来,干了。”

阿俤仰头一碗酒咕碌碌下了肚。九点多,尚发同小鹏一左一右扶着阿俤回七拐巷,小鹏还叫月娇包了些卤货给阿俤。

几天后,阿俤带着十八岁的细仔来家致谢,小鹏一见便笑了。五官像母亲,个头随父亲,鼻直嘴阔,膀大腰粗。可肤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黑得发油,若演包公绝对不用上彩,憨头憨脑一看便知是老实巴交的人。父子走后,月娇说叫二壮名字取得挺利索。小鹏说是阿俤自己取的,他讲男孩子要像牛一样壮才有力气拉车,女孩子要心灵手巧才能讨丈夫喜欢。仨闺女取名大巧、二巧、三巧。月娇笑着说取得有意思,穷人家的闺女会过日子,挑一位给庆林当媳妇。你不早一点说,大的两个已出嫁,小的也订亲了。噢!

从年前开始,天空不是飘着雨丝便是阴沉沉的。今天总算放晴了,太阳露出头,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服晒被褥。月娇进进出出忙着,凤英背对阳光纳着鞋底。

笃笃俩声,门轻轻推开了,慧芬站在门口。

“快请进,有什么欢喜的事吗?”月娇迎上前。

慧芬朝凤英点点头叫声“婶子”,拉住月娇,“不要去拿椅子,我讲几句话就走。昨晚振华托人捎来口信,说他们还有明理一切都好,叫我们放心。”

“噢!”月娇声音是那么欢喜,“怎么不来叫我,也让我问上几句。”

“他只讲两句就走了,连一口水都没喝。他要向好多家报平安,回来一趟很不容易,过几天又要设法出城去。”

“真的多谢人了,多少家等着这句话。”凤英说:“怪不得今天日头这么好。”

慧芬走后,月娇说:“能见一面的话就问他美林有了没有。”

凤英扑哧一笑说:“你呀想外孙想疯了,这样的话怎好意思让人捎呢,换成你说得出口吗?成亲没多久脸皮还是很薄的。”

月娇嘿嘿地笑着。这时门砰一声又开了,一个人带着一阵风走进来,原来是小姨秀英。

“大姐、月娇,好多年不见了。”秀英说道。月娇心想可不是嘛,有十个年头了,打从爹过后再没有来过,今天一脸笑容,莫非也是有什么好事过来炫耀?她进屋拿了一板凳出来搁在凤英旁边,秀英一屁股坐下。

“大姐,你脸色很好。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女儿,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要吃什么动一下嘴就行,有人伺候我的话,我也宁愿瘫了。”

凤英听了脸无表情地纳着鞋底,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月娇肚里骂这是人话吗?她冷冷地说:“小姨,你看我娘手上在做什么?”

“纳鞋底呗,也纳一双给我吧。”

“我娘的手从没闲过,如果能走的话,连瓦片都会拆下来洗的。人长了手长了脚就是来做事的,不然吃了睡,醒了吃,同猪有什么两样?”

“哎呀,你同我抬什么什么杠,我是羡慕你娘有福气。虽然只生一个闺女,可比十位儿子都强,还不必受媳妇的气。”

“秀英,”凤英开口了,“你今天是来同我一块晒日头?”

“不是,是金生的大哥叫我来的。不是大伯开了口,金生屋里那能让我出门,她把我当老妈子使唤,金生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凤英打断话:“他大哥有什么事?”秀英神秘一笑:

“你们猜,哈哈猜不到嘛,我是来给美林做媒的。”见凤英母女一脸惊讶更得意了,“他大哥家的老五和美林同一中学,高两届,认识美林,相了几回亲全没成,前几天才知道他惦着美林。大哥托我来说亲,他大哥的家境你们是知道的,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佣人使唤,多好的一门亲啊,我都替你们高兴。”

月娇淡淡一笑说:“多谢他大哥一番美意,可惜美林没这福分,她已出嫁了。”

“出嫁了?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嫁给了谁?”秀英嘴巴大张。

“姑爷是弄尾那户大宅孙子,叫白振华。”凤英说,“同美林是青梅竹马,去年大学毕业留校当先生,因为学校要迁到永庆去,所以很仓促地成了亲,也没有大操办。天气热就没通知你,别见怪,全是日本囝害的。”

秀英酸溜溜地说:“你们家的女孩子都很有福分,哑巴嫁给一位南洋客,美林也攀上高枝。我知道弄尾那白家是大户人家还是官宦世家,他们怎么会看上美林昵?门不当户不对的。”

说的话如此不中听,月娇压住脾气说:“现在娶媳妇最看重的是姑娘的人品,我们家的女孩子个个心眼好,手脚勤快,小姨不也是很有福分的。”

秀英当然听出月娇的讥诮之意,可又不甘心就认了,心想拿云珠来消遣一下。哦哦两声涎着脸说:“我都来半晌了,怎么不见云珠人呢?莫非姐夫走了,她守不住又跟了另一个男人?”见凤英和月娇拉下脸来没搭理她,以为自己说对了,“真的找男人去了?我早就说过她是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你们还护着她。”

“小姨,”月娇愤怒地叫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口德吗?珠姨好比人人欢迎的喜鹊,你呢,乌鸦聒叫人见人厌。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剪了你舌头?哼,疯狗。”月娇拂袖进屋去了。

秀英脸色发青:“太不像话了,没大没小。大姐,你也该管管她,我好歹是姨,不看僧面看佛面。”

凤英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几眼,说:“乌鸦看猪,只看见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做人说话都要留点口德,你头发也白了,脸上也有褶了,岁数也是快一甲了,可怎么一点都没变,把人尽往歪处想呢?她珠姨因病已过世几年了,我们常念着她,尤其月娇和她相处得如同姐妹般。你如此作践她,月娇当然生气,我也当成狗吠。”说罢又纳起鞋底。

秀英吃惊得一时无语,顾不上计较凤英在骂她,李云珠死了,她感到痛快。眼珠子转了转幸灾乐祸地说:“她还是守不住,到阴曹地府同姐夫相会去了,不过如果遇到小丽的生父,她可怎么办?嘻嘻,一女二夫,我替她发愁。”

凤英再也忍不住,厉声说:“你给我住口,月娇说得对,该剪了你舌头,人死为大,你如此损人实在太刻薄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遭报应吗?我顾忌你我姐妹,本来不想说,可看来不得不说了。你如此怨恨李云珠,不就因你姐夫没娶你嘛。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什么德性,你不仅好吃懒做随意挥霍,还喜好作践人,你姐夫是心知肚明的,即使不娶李云珠也断然不会娶你。我没对你姐夫张口此事,是想给你留个面子,给娘家留个面子。讲句掏心窝的话,她珠姨刚来时,我表面很坦然,其实内心也是有怨气。可相处下来,我的气便逐渐消了。李云珠又贤惠又勤快,说话轻声细语,做事稳稳当当,我们一家人打心里喜欢上她。她还为你姐夫生了明理,明理聪明懂事又会念书,欧阳家几代才出一位读书人,列祖列宗不知多感激她为欧阳家生了一个好儿孙。俗话讲良言一语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说过多少扎人心窝的话,还对小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她全不计较,没说过你一句不是,反讲你孤儿寡母不容易,令我为你羞愧不已。我们常想起她的好,你瞧那两盆石榴花和栀子花是她买的,每当石榴花或栀子花香气四溢时,我们就好像看到她微笑的面容。睹物思人,我们对这两盆花格外养护,月娇常浇淘米水,一个人走了后能被人念着,这辈子就是值得了。你跟她比一比,摸摸自己的良心,愧不愧?你走了,没人会为你掉一滴泪的,这是最后一回劝你,听不听由你自己了。”凤英又纳起鞋底。

月娇在屋里听了感到解气又感慨,“珠姨若能活着那该多好,老天不公平好人不长寿。幸亏还有一个明理,夏天就要毕业了。白老爷讲大学毕业就相当中了举人,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这全是珠姨的功劳,自己一定要给明理娶一房好媳妇,才能对得起爹。”月娇忖思着。

因为振华交待要告知可云,所以慧芬也对可云说了,可云的脸绽开得像朵花。她闩上门打开抽屉取出慧娴结婚时她当伴娘明理当伴郎时的合影端详着,直到听见素兰的叫声,她吻一下相片中的明理放进抽屉走了出去。素兰狐疑地说,“闩门干什么啊?”“藏着个男人。”“死丫头不害臊。”可云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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