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庆林的故事
修瑞返家一个月后,他同慧芬一起出席了小儿子白振华的小学毕业典礼。虽然天气炎热,修端还是穿上西装系上领带,慧芬则是一袭白色旗袍,其他到会的家长也都是衣冠楚楚。在风琴的伴奏下,学生合唱团高唱李叔同填写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送别歌,伤感动人的旋律感染着每一位毕业生,女生们个个泪流满面,男生们也泪花隐约,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二年。
同年庆林也小学毕业了,应该讲是熬到毕业。欧阳家几个孩子中数庆林顽心最重,学习成绩很是可怜,四年级还留了一年,他依然不在乎,他老实坦言讨厌念书。先生来家访告之庆林在校的情况,臊得月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用打骂同儿子交流,而庆林毫无悔意。月娇说他狗改不了吃屎,长大以后能做什么,庆林昂首挺胸说,像爹一样炒菜掌勺。喜得来富翘起大姆指连声说好,还予以钞票奖励,气得月娇埋怨父亲老糊涂了,来富呵呵笑说,人各有志。小鹏劝月娇不要同庆林怄气,自己伤身伤神,猫有猫道,狗有狗道,随他去吧。月娇说好歹也要念到小学毕业。
现在总算熬到头了,再也不用坐在课堂上,庆林宛如得到大赦的犯人一样欢呼雀跃。没了烦恼,他恣意玩耍,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带着三、五个喽啰去效外捉蟛蜞逮野兔,无所不及。不要说白天见不到人,连晚上都难觅他的踪影。问他黑灯瞎火上哪儿鬼混,他得意洋洋说带了弟兄去钻那些黑不隆咚,又长又窄七拐八弯的巷弄。美林问害怕吗,他说挺怕的,暗摸摸几乎看不见,两侧都是高墙,几个人手拉手列成一串,慢慢往前蠕动,静悄悄的,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声。倏地传来几声怪叫,大伙儿毛骨悚然抱成一团,心似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有一回,正一步一步朝前移动,忽然看到两点绿光,每个人双腿直哆嗦,浑身冒冷汗,以为遇见鬼。当听到猫叫声时,才知道是只野猫,又笑了,真是好剌激好有趣哪。庆林那兴奋的神态溢于言表。
月娇则气得很,每天饭碗一放便没了人影,这家岂不成了饭馆旅店了吗?这样下去还了得,说不定会娈成街头那些令人讨厌的小混混。半大不小的更不好管,怎么办呢?月娇发愁。
这天早晨,小丽吃了早饭进厨房嗽一下口后拎起碎花小布包,布包里是中午的饭菜。绣庄的小姐妹们皆是自带午饭,省下路上来回跑的时间在绣庄里说说笑笑,放松身心尤其眼睛。小丽说了声“我走了。”转身出门,在吃饭的庆林放下碗追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脸上有喜色。
“又向你小姨要钱了?”月娇问。
“没……没。”庆林支吾着。
“孩子的事,由他们去,吃饭。”云珠打马虎眼。
小鹏不悦地瞧了瞧儿子,闷声不响扒着粥。
“哥,抓只活兔子给我玩吧。”美林用央求的口吻说。
庆林没搭理妹妹,头埋在碗里,急忙忙吃着,吃饱了,嘴巴一抹往外走,小鹏叫住他:“坐下,有话对你说。”
小鹏平日里沉默寡言,庆林却怕父亲,他坐下半个屁股嘟哝说:
“我没空,我有事。”
“你给我坐好,坐没坐相,有什么要事,是考状元还是救火?”
庆林斜了一眼,挪了挪身子。小鹏的目光在儿子脸上扫了扫说:“你整天无所事事,大热天的满街疯,这样下去还得了。你娘要你每天写一百字大楷,你却叫明理代写来蒙你娘,花钱供你上学是让你学好,你反学会骗人。”庆林恼怒地朝明理横了一眼。“不是明理说的,是你娘发现的。”
“是我发现的,我见明理的字怎么同你交上来的一个样,我就明白了。你这个混小子,同你娘玩这一套。”月娇指着说。
“你整天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我同你外公商量过了,让你去饭店帮忙,洗菜、刷碗、挑水,干些杂活。本来按店规,头三个月是不给工钱的,我对你娘说了,让她发工钱给你。”小鹏顿了顿,“今天就去。”小鹏的声音不大,但在孩子心目中很有份量。
“今天我与弟兄约好了。”庆林哭丧着脸说。
“哇!你才多大,张口就是弟兄,好像是山大王拉帮结伙的。”月娇生气地说。
明理等孩子眨眨眼睛,他们不懂山大王是指什么,却又不敢问。
“今天就算了吧!”凤英为庆林求情。
“那好吧,就依你,再放一天。”来富说。
庆林脸色转晴,看了看父亲抬腿欲走,来富又开了口:
“庆林,再坐一会儿,外公也有几句话说。”
庆林不情愿地停住脚,侧身对着,嘴唇动了动又闭住,一脸不耐烦。
见儿子这模样,小鹏有点发火,“给我站直了,男子汉要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瞧你这熊样,能干什么事?”
父亲发了脾气,庆林从稍息姿态换成立正,抿紧嘴巴。
来富笑了笑,挥挥手:
“算了算了,明天再说,玩去吧。”
庆林一听,扭身一溜烟跑了。
月娇摇摇头:“这孩子,心玩野了坐不住,小鹏,你要盯紧点,伙计看着呢。”
小鹏正色道:“我会看住他。”
来富淡淡一笑说:“论机灵劲,绝不比小鹏差。只不过当年小鹏是为了生计所迫,而庆林不愁吃穿,是我们逼他去,我不奢望他会超过小鹏,能学到八、九成就算不错了。”
云珠哧一声笑:“你们是杞人忧天,发哪一门的愁啊。庆林像一棵小树,只要勤浇水,勤施肥,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即使眼下有点歪,扶正不就得了。咱们家的孩子会个个有出息,我看好庆林,他能成为好掌柜。”
凤英接过说:“是啊,她珠姨说得对,孩子嘛,那个不贪玩,大以后自然就懂事了。”庆林是第一位外孙,凤英格外疼他。
“娘,你就会护着他。”月娇抢白道,“小丽像他这年纪 ,不已到绣庄做事了,小丽还是女孩子。”
“男孩子同女孩子不一样,男孩子整天静静呆在家里,不是有病就是傻子。再说你们要他去饭店干活,他也没反对,还是听话的,要慢慢地把他的心收回来,饭不是也要一口一口吃。现在担心的不是庆林,该是小丽,从背后看她臀部,是很能生仔那一种,要是以前已当上娘了。你们抓紧点,不要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凤英转移话题。在座的一听全没了声音,月娇横了母亲一眼,不满意母亲哪壶不开提那壶。
第二天,全家人都起来了,唯庆林还睡得很沉,月娇推了几下,他迷迷糊糊张开眼,“快起来,等着你吃饭。”月娇大声说。庆林坐起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一脸茫然。月娇啧了一声,“忘啦?从今天开始要到饭店做事了。”
“对啊,今天要去饭店。”庆林记起来,紧忙下了床。
吃完饭,庆林等着外公训话,他心里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兴奋。失落是不能再同弟兄一块玩了,兴奋是要上饭店干活了。儿时他常钻到饭店灶台前瞧着大人干活,他喜欢看父亲攥着炒锅颠翻,锅里的菜一点也不会洒到地上。也惊讶在依福师傅的菜刀下,一条黄瓜瞬间就切成薄如纸的片状,且手指头毫发无损,灶台前很多操作他都觉得有趣。从那时起,他就萌发了长大要当厨师的念头,而今真的要去了,他很高兴,他要成为烹饪高手,他要超过外公,超过爹爹,他要赚很多很多钱,要……庆林在浮想联翩,外公的声音把他唤了回来。
“庆林,过会儿你爹就带你去饭店做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饭店的人了。外公有几句话你要记住,就几句。”来富的声音低缓,不像平日那大嗓门。
“你小学毕业也算半个秀才,你念的书比外公比你爹都多。但很多事不是靠念书能念出来,无论那一行,没有亲自经过摸爬滚打是成不了气候。我们是正经百姓,凭力气挣钱养家糊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饭店的一名伙计了。记住干活一要脚勤,二要手快,三要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你是干杂活的小伙计,看那里活紧就要上前搭把手,莫要召唤了才过去。除了力气外,也得用脑筋,单凭一副蛮劲也成不了事。你说要像你爹一样当掌柜,当掌柜凭得是真本事,不是凭你是你爹的儿子,厨艺这一行学问高深得很,不要认为只有烹调才有高低之分,而是从选料、宰杀、洗涤、刀工、配菜、调味、着衣、勾芡、火候等等工序都是有学问 。那一道没弄好,都会影响做出来的菜肴。外公已七十多岁了,也只能讲懂得一些皮毛。你爹会把他的本事尽数传授给你,你若虚心好学,其他师傅也会教你。但你要知道,有的东西不是别人教便能学好,而是自己要眼睛看耳朵听,‘少年不用功,到老一场空。’而且不能生搬硬套,自己得融会贯通,推陈出新,这就是前面说的除了力气外还得用脑筋。你念的书多,脑筋比外公好使,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这一行有一席立足之地,不然只能算是混口饭吃的厨子。外公说的这些话,你听明白了吗?”来富目光中透着期待。
庆林似懂非懂点点头,而凤英、小鹏等人听得热呼呼的。“爹,你讲得真好,”月娇夸道。“头头是道。庆林,你外公说的全是掏心窝的话,只有自家人才会这样说的。你可要好好干,不要给外公,给你爹丢脸。”
小鹏也觉得岳父的话受益匪浅,他动情地说:“爹,我会让他按你的话去做,他若不成器,我绝不手软。”
凤英说:“她爹,从来没听你讲过大道理,今天讲得对极了。”
云珠肚里想:“人真不可貌相,老头子没多少墨水,可今天讲的这番话颇有哲理,入木三分。”她开口道:“月娇她爹,你说的可归纳为三条——勤快、好学、创新,无论入那一行,都必须是这样。明理,你爹说的话,你也要用心体会,牢牢记住。”她对身旁的儿子说。美林、书林早溜了,只有明理还坐着。
“妈,我晓得。爹所说的无非是“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会努力的。”明理口齿伶俐地回答,“我会好好念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不会给咱们家丢脸。”明理已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且在云珠的指导下,四书五经也读了一些,每晚还要背诵一首唐诗。
“乖。”月娇怜爱地抚摸着明理的头,“长大一定是个状元郎,身着红袍,头插金花,高头俊马街前过。”月娇说起戏词,大家笑了,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
庆林无精打采坐在河沿的石阶上,不时地拾起碎瓦片往河里打水漂。在饭店已干了好几天,新鲜感已过去,现在他觉得没意思了。洗碗刷盘真没劲,尤其午餐晚餐高峰时间,两只手没停过,指头都肿胀了,打破了两只碗,爹的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待到客人少了闲了下来,爹又吆喝他去抹桌子,成心不让他歇会儿。前些日子他还在同弟兄们开开心心地玩,若不要做作业,不要考试还是上学自在。爹对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唯独对自己像黑包公。去找外婆说要爹教他刀工,教他炒菜,不然不干了。这瓦片也欺人,过去至少能跳三下,今天一下就沉下去。
庆林呆呆地想着。扬头望一下日头,不情愿地站起身,挑起水拾级而上,他料定又要挨骂了。
果然,小鹏黑着脸:“正想去河里捞你呢。”庆林白了一眼,低头不语。钱多打圆场:“哎,这会儿又没什么事,就让他歇一下,他还是孩子呢。干得挺好的,没误过事,慢慢来吧。”
庆林挪过一张椅子坐下,小鹏又发话了:“还要坐?再去挑两担。”庆林头都没抬怏怏地挑起水桶走了。
当晚,庆林趴在外婆床上央求着凤英,凤英摇头:“外婆不能说,凡是进饭店找活的人都要从干杂活做起,你爹、钱多都是这样。当年为了省点钱外婆还有太婆都在店里扫地刷碗过。你想想,碗筷碟盘堆在一边无人洗,这饭店能开得下去吗?洗碗刷盘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那一家饭店馆子都缺不了洗碗刷盘的伙计。不要小看洗洗刷刷,既要洗得干净,又要洗得快,还不能打破碗,也是有小窍门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摸索出来。你才做几天,路还没走好,就想跑,这不行,你要先干好杂活,干好粗活,然后再学细活。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想一步登天,那是犯大忌,成不了事。孩子,你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掌柜,就得从打杂开始,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干。但也不是只知卖力气的楞头青,要有心眼,也就是外公说得的自个儿要眼睛看,耳朵听。当年你爹在饭店打杂时,除了做好份内的事,还处处留意别人怎么做事,偷偷地学。活儿不多时,他没有去歇息,而是做下手帮忙,久而久之,他学了很多。有一回承旺就是阿胖的爹在挖鱼腮时,手指被戳了,而且戳得不轻,做事自然不麻利了。那几天是你爹帮着杀鸭宰鱼,但你爹并不张扬,事后,承旺对你外公讲了此事,外公开始注意你爹。不久有一天砧板师傅也就是依福的二叔三官哥生病来不了,外公只好自己来。他既要掌勺又要切,尤其是片、丝、丁很费工夫,外公忙得不可开交,你爹说让他试一试,一试虽不及三官哥可也过得去。从那一天后,外公对你爹便另眼相看了。外婆对你说这些,就是要让你明白你爹是怎么出人头地的,你上学堂念了六年的书,肚里墨水比你爹多,只要你肯下力气肯下工夫,你一定不比你爹差。去,给外婆倒杯茶。”
凤英喝了大半杯茶又接着说:“你爹对你嗓门大,是希望你有出息,严师出高徒。论排辈你爹不是最老,可店里的伙计全听他的话,服从他的调遣,是因为你爹为人处事公平公正;虽为掌柜从不偷懒半分。你是他儿子他对你严厉些,是为了避免背后被人说闲话,同时也是要你做得更好些。好比你同孩子争吵,无论你娘或是其他大人都是责骂自家的孩子,所以邻里厝边从不因孩子的事而伤了和气。你爹的用意也是如此,你要体谅你爹的良苦用心。讲你爹不疼你,可真是冤枉了你爹,你小时候最喜欢骑在你爹背上,晚上从饭店回来,无论多累,只要你说‘爹,骑马。’你爹立马趴在地上,你当时只有二、三岁,自然不记得了。天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爹娘,只有不孝父母的儿女。你要吃得住苦,不要让伙计们背后说你不如你爹。万事开头难,咬咬牙就习惯了,外公把饭店交给你爹,以后你爹再交给你,你可得学好本事,不然饭店会砸在你手里。外婆啰哩啰嗦一大堆话,没生外婆的气吗?”
庆林摇头。外公说的他听得懵懵的,今晚外婆说的他听得明白,他要好好地干,不让别人小看他,庆林心里憋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