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上午，北溪机场外。
顾笛下了出租车，站在机场口外面，闭上眼深吸了一下空气，就像当年在美术馆门外，她这样一个动作被沈鹤取笑了半天一样。不知现在沈鹤的手机里，还有没有他当时故意拍下的照片。
停顿几秒后，她上了台阶，走入机场。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突然低落起来，一开始是忐忑，是紧张，不知道待会儿见到周筱婉和李子豪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和状态，毕竟他们两个的出现，多多少少都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必要的回忆。
但是现在，她的心情变得悲切起来，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伤感包围着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机场中央，站着形单影只的顾笛。宽阔宏伟的场景总会使自身变得渺小卑微，此刻的她，在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种孤单感和失落感。
半小时后，电梯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头亚麻色的长波浪卷头发垂落在女孩腰间，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清澈如水，洁白的皮肤映衬着她的眸子又黑又亮，嘴角依旧勾起美丽的微笑。她的身上，是一件米黄色及膝的裙子，脚上是一双大红色高跟鞋。
不管多少年过去，那双眼睛，顾笛不会忘。
女孩左手挎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头上戴着一顶棒球棒，上身穿着一件白色体恤，宽松洁净的体恤前面印着几个大大的黑色字母，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李子豪这小子，这几年倒越变越帅了……顾笛想着，看着下了电梯的两人，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哈喽！美女！”
李子豪率先发现了顾笛，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张开，作出拥抱状飞向了顾笛。
顾笛笑得很灿烂，她知趣地张开手臂投向李子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侧身，顾笛将怀抱送给了旁边的周筱婉，一把将她抱住，叫道：“筱婉，我想死你了！”
李子豪在身边几乎抓狂，他恶狠狠地叫道：“喂喂喂，哪有你这样的！辜负我一片真心……顾笛我告诉你，你伤害了我！”
“你还有理了？”周筱婉一手捶在李子豪胸上，嗔骂道，“没经过我的同意，你都敢随便抱女生了？才几天不理你你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是吧？”
李子豪慌忙赔笑：“嘻嘻嘻，哪儿敢啊，老婆大人最大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对顾笛……”他沉思着看向顾笛，皱起眉头摸着下巴作思考状，十分欠扁地说，“就是再给我一万年我对她也没那个心思啊！”
周筱婉“噗嗤”一声笑了，可怜顾笛怒视着李子豪，紧咬着嘴唇，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一瞬间消灭掉。
“李子豪！”顾笛一把将手中的包甩向李子豪的胸膛，压着声音叫道，“我是有多不入你的眼啊！还说我伤害了你，明明是你的言语杀伤力大！”
“哈哈哈，我们两清……两清……”李子豪笑着，调侃道，“不过说真的，顾笛，这几年不见，你变化够大的啊！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怎么突然间就变得有女人味儿了呢？”
“这你就不懂了，”周筱婉一手挎着顾笛的手臂，一边接过话来说，“女生尤其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变化是最快的，也是最大的。所以，别小瞧以前班里的那种相貌平平的女生，说不定，人家现在都成了天仙大美女了呢！怎么样，李子豪，你就后悔去吧！”
“切，我后悔什么？”李子豪一脸不屑，“我当初选了你也没后悔啊，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哈哈，还好你后来没长残，否则……”
他“否则”两个字拉得很长，说着还挑着眉瞥了一眼周筱婉，表示自己在深思熟虑。
“否则就怎样？”
周筱婉带着笑，挑起眉瞪着李子豪，不甘示弱。
“否则……”李子豪冥思道，很快变了一副贱贱的样子，“否则我只好牺牲我自己的一生，陪你慢慢地老天荒咯。”
“我说李子豪，你们为什么秀恩爱也不分时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顾笛佯装生气，用力地抱紧了周筱婉的胳膊。
“哎，我说，顾笛。”李子豪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道，“你这几年，和沈鹤有联系过吗？”
那两个字，像一阵清凉的风，吹入了顾笛的心间。多长时间了，她不敢提那两个字，也不敢听那两个字。即使她深知，她的心已不属于沈鹤，但是那两个字所带有的威力，对她的心绪造成的影响，是她预料得到的。
见她不说话，周筱婉笑了笑，用手抓住了顾笛的手，说：“应该有联系过吧，毕竟……都是同学。”
顾笛摇着头笑了笑，看了一眼周筱婉，说：“看来，你也有猜错的时候啊。”
“怎么，你们真没联系过？”
“嗯，没有。”
“那……”李子豪转动眼睛，瞥向顾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解少呢？”
顾笛轻笑一声，还是摇摇头：“更没有。”
周筱婉和李子豪不作声了，两人相视一看，眼睛里传达的东西彼此均已明了。那种东西，一个名字叫同情怜惜，另一个名字叫物是人非。其实在他们心中，有些事情都已经猜测到了，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但命中有些默契注定是相通的。只是他们就是想亲口问一问，毕竟自己曾经那么糊涂过，这一次，不想任何事情都弄得稀里糊涂了。
但是，即使不再稀里糊涂了，又能怎样呢？答案似乎还没有稀里糊涂时的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确定的时候心存侥幸，一旦确定了，却又来的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李子豪对周筱婉使了一个眼色，周筱婉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开玩笑似的对顾笛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是不是一上大学，高兴得都忘了以前的同学了？那我问你，黄娟，你的老同桌，你联系过吗？”
“黄娟，哈哈，当然联系过。”提起黄娟，顾笛高兴起来，不管怎样，黄娟始终是个暖心的人，“有一次国庆节放假，她还从她学校跑到我们学校找我了。”
“就像她一样吗？”李子豪浅笑着，眼眸瞥向周筱婉，目光里全是宠溺和珍惜，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实话，那时候真没想到，她竟然会跟着我来到英国……都说时间距离阻挡不了感情，可是敢跨越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堵上五年的时间跟着我来英国的，除了这丫头，没别人了。”
李子豪伸出一只手，抱住周筱婉的肩膀，宽大的手指将她的胳膊全部抓住，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丢似的。周筱婉眼里荡起了妩媚，她现在笑起来更好看了，故意抱怨道：“你还有脸说？当初是谁使小性子，准备丢下我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的？李子豪，我现在一提起这个还是要来气，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呢？”
“都过去了，过去了。”李子豪嘿嘿笑道。
顾笛发现，岁月不动声色地教给了人许多道理，和许多安慰自己和他人的话，但是人人会而不自知，例如这句——“都过去了。”此时他们两个人，倒是有一番老夫老妻的滋味了。真好，愿他们能长长久久走到时间尽头。
“再说了，我去找你，还不是因为对你不放心？你说，要是没我去，你在那里，说不定早就和多少个金发碧眼的小美女对上眼了呢！哎，所以啊，为了挽救我国的男同胞，我就决定舍身取义，飞到欧洲了！”
“NO NO NO，你觉得我会看上她们？她们长得有你漂亮？有你善解人意？有你知书达理？有你柔情……”
“天哪，筱婉，快，快让他打住……”顾笛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差捂住耳朵狂奔出去了。
出租车上，李子豪一直在不停地唱着歌，心情好得很，周筱婉拉住顾笛不停地诉说着悄悄话。那种感觉真好，顾笛想，就像又回到了高三时期的每个晚上，她和周筱婉结伴回家的路上，两人亲昵地说着一天的功课和烦恼。
女生之间总有说不完的秘密，就像每个夏天总有到来和结束的时刻。
李子豪不是不想告诉她解少一的真实地址，只是顾笛没问，他也就不多话了。其实说到底，他和解少一的联系也并不多，顶多是手机上发个短信而已。网络上解少一早已不出现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在网上出现过一样，所有他的联系方式和电子邮箱也都已不起作用——因为他永远不会上线，更不会回复你。
于是唯一的交流，就只剩下手机短信了。
他只知道，解少一听了他爸爸同事的安排，去了一所很有名的军校，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境地究竟如何了。不是他不想知道，也不是他不关心好兄弟，而是解少一回复的字数实在少得可怕。他几乎每次只回复几个字而已，还不忘加上标点符号，这几个字每次都令李子豪抓狂，他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仔细看那几个字，仿佛再多看一秒，就能多读出一些信息似的。
最终当然看不出什么来，他只得缴械投降，放下手机揉揉自己的眉心，然后再在心里暗骂一声“混蛋”。这五年来，解少一给他的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仿佛解少在做一个不可告人的伟大事业一般，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密不透风。
女生之间的聊天越来越欢，只是李子豪的歌声渐渐变小，最终停止。车窗开着，猛烈的风被车的速度刮了进来，吹着李子豪的脸颊。他看着窗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一手搭在车窗框上，一手落在腿上，伸出手指敲着节拍。
五年之间，回来过很多回，可是，好像唯独这次，最有北溪的味道。
大概是见到顾笛的缘故了吧。
李子豪深吸一口气，再一口吐出来，长叹一声道：“真快。”
“快吗？”司机师傅误以为是在跟他说话，询问道，“要不我开慢点？”
“不不不，就这个速度！您继续，继续……”李子豪急忙说。
后车座上传来筱婉和顾笛的一声偷笑……
“你们这次回来，在北溪呆多久？”顾笛问道。
周筱婉眼睛一转，看了一眼李子豪，笑道：“你猜。”
顾笛摇了摇头，推测道：“一个月？”
“我们不走了！”
“啊？真的？！”顾笛惊叫道，掩饰不住兴奋，问，“你们不是说，要在英国多留两年……”
“但是我们想回来了啊，所以另外一年，就作废了。”周筱婉语气轻松，耸耸肩看着顾笛。
“太好了，太好了……”顾笛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虽说他们两个回来了也不一定一年能见上多少次面，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家伙和自己同处一片神州大地，心里的慰藉和暖意不知道有多少。
这次回来，顾笛跟老板一下子请了一星期的假，再次回去的时候，不知道要加多少班、补多少稿子才能赶上。不过，这些代价换取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总归还是值得的。这已经是第二天了，而第七天早上就要出发，再除去母亲给自己安排的那场相亲，她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和他们相处。
三天，已经不算短了，她得学会知足。
李子豪和周筱婉回来的第二天，三个人一起把北溪转了个遍，任何年少时候玩过的、不想玩的、想玩但没玩过的，都在李子豪的带领和埋单下，尝试了一遍。按他的说法，那就是——再来过一把青春的瘾，再来疯狂一次！
除此之外，当然少不了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三人的母校，北溪一中。
五年时间，这里送走了五届毕业生。学校的教学楼翻新了，操场也整修过了，后面的水池也扩大了，还有了喷泉，当然，那些鱼还在。总有一些东西，任时光怎样变迁，都会保留它应有的味道。吐故纳新有它的道理，但是建筑无论新盖得多宏伟亮堂、学校无论扩建得多宽阔现代，梧桐树和杨树不会变，水也还在，就连空气，也是一样的。充满了那年夏天狂躁不安、猛烈如火的味道。
那一天，学校是最后一个景点。回去的路上，顾笛提出了她纠结了一天的想法：去云南找马芮。
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说出来那一刻，周筱婉和李子豪出奇得平静，两人望着她，目光平淡如水。接着，就是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同意。
难道，他们两人，不应该表现得再吃惊一点、或者伤感一点吗？
“我们想的也是这个。”
两人笑笑说。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日影飞去，远处的彩霞铺满天际。没猜错的话，那个方向，是西南。
果然，他们三人的默契都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