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杂志社的地址本是旧时代邱原最有钱的人住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别墅区。但是现在那种奢华贵气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两旁是破败的歪歪斜斜的老房子,红漆大门早已被巷子里顽皮的小孩涂得不成样子,那种旧时代大户人家的气派在这个高楼林立赶着成为现代化城市的邱原中显得滑稽又可怜。
清原去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她拿着一把大黑伞,以防下雨。
走在杂志社门口的时候,她看着门牌,手脚开始发木。终于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这两天总是心心念念着这里,总是想来却又不敢来。
因为取代杂志社的是——守望者广告设计公司。
公司的名字刻在原木上,嵌进了墙里,低调厚重,在这个青砖黛瓦,古老的胡同里,如此的和谐。
她不敢再向前走,心便开始扑通扑通的跳,犹豫片刻。拿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然后逃跑一般的离开。
晚上,她打开电脑翻看以前的照片,她的照片,大多都是陈墨抓拍的,侧面的,背影,还有奔跑时扬起的头发,照片里的她们那么稚嫩,牛仔裤白球鞋,而陈墨,哪怕是在少年时,也总能把大红色的裙子穿出清冷的感觉。她已经记不起来他们的高中时代有多少人给陈墨表白过,那些告白的短信,总是让清原笑得前仰后合,而那些男生总是会买大包的零食托清原带给陈墨,陈墨照单全收,可是无一例外都被清原吃了,因为陈墨从不吃零食。
陈墨的生活总是很克制,或者说,她的人生,很理性。
念书必须是全年级最棒的,不允许自己的每门功课比上次考试成绩低五分以下,每天坚持慢跑,体重必须控制在93斤到95斤之间,不挑食,没有最爱吃的和最讨厌吃的,可是后来有被清原影响到有点喜欢牛肉面。每天练习蝇头小楷两张,哪怕忙碌的高三也不曾松懈。
高三每月学校给他们的放一天假,让他们回去洗洗衣服,理理头发,用班主任的话说就是——回家稍作休整。她记得有一天放假,她们俩休整完毕,站在阳台上抽烟,黄昏已过,天已经暗下来了,朦胧的黑色仿佛踱着步闲散的走来一般。
陈墨那天带着黑框眼睛,锋利消瘦的侧面,看起来像是埋伏在坏人办公区里的女版007一样。她问陈墨,为什么总要活的这么克制规律,陈墨用手扶了下眼睛,不知道是思考了一下还是在组织语言。
然后,她说——人生就像一部巨型的机器。六岁到二十五岁之前,我们学习吃饭,说话,走路,一直到步入学校,学习知识,学习做人,学会思考,这便是生产零件安装机器的过程。那么待到完成学业步入社会,是要开始自己的人生,要朝着自己目标前进的时候,便是机器成型之日。你那些零件,生产的是否精确细致,安装的是否正确,便会得到验证。她看着清原,所以,我从十六岁开始,为了我要到达的目的地,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有一丝偏差,必须一丝不苟,才能使我这台机器正常并且快速的运行,直到它寿终。仍然会被世人想起它的辉煌时刻。
那么为什么是从十六岁开始呢?清原歪着脑袋问。
陈墨转过来,皎洁一笑,因为十六岁,我确定并且肯定,剩下的生命我要如何来过。
敲门声把清原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起身去开门,应该是路子萧回来了。
可是当她打开门的那一瞬,眩晕的天旋地转,使甚至点站不住脚,她用力握住门了门的把手,那一刻,久违的荒凉感又袭遍全身。
2
微卷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肩上,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没有化妆,只是涂了口红,可是精致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美丽绝伦。
陈墨,她已不似当年那般看起来只是一个神情清冷,面容姣好的女孩了。
现在,时光把她雕刻成了雪山上最美丽的雪莲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陈墨漫不经心的靠在墙上,她抬抬眼皮,“幸好这邱原不大,要不然我真没把握能找到你。”不经意的一句话,
透露出了陈墨独有的自信。
清原沉默。
不知如何接话。
三年多了,可是再见,她依然处事不惊,自然的就像是上大学的时候,她偶尔以让自己休息之名,风尘仆仆的从北京赶来看她。
她是有如何强大的内心可以这样坦然的看着她,和她讲话。
清原没有说话,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在在发抖,再要洒出来的时候,她把它送进嘴里。
陈墨说,“也帮我倒杯,我很渴。”
清原很想对着陈墨歇斯底里的的大喊大叫,质问她,到底还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找到她!为什么阴魂不散!为什么还要来打搅她!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那些旧时光里最在意的事情,就像锋利的刀子放久了就会变顿一样,不会在割痛你的心。
“你来干嘛?”清原遗址住声音里的颤抖,冷冷地问。
陈墨仿佛走了好久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她靠在门框上,像是困顿不行只好用意念撑着眼皮,她没有回答她,站在那里看着背对着她端着水杯的清原,许久,她说,“好久不见。想见见你。”
清原转身,“我结婚了,陈墨。我在等老公开会回来,请你离开。”清原平静的说。
陈墨愣住了,昏暗的楼道里,她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那一刻仿佛她的空气被抽走,清原看着她的胸口起伏般的微微抖动。
清原不忍心,别过头去不再看。
陈墨低头,少顷,抬头,空洞的眼神,她窝在胳膊弯里的手攥在了一起,说:“呵……恭喜你。”她牵强的笑着。
“谢谢。”
“一起去吃点东西好吗?”她说的很慢,难得的,没有用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说了,我在等我老公。”
她看到陈墨忽然就暗下去的眼眸,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清原很想走上前去伸手抱抱她。
她走近她,将水杯塞进她的手里,“喝完这杯水你就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你别再找我了。”
陈墨一扬手便把水杯从身后扔了过去,然后便是玻璃碰到墙上破碎的声音。她看着清原,“我不是狗,不需要施舍。”
清原脸色难看,“陈墨,你不要太过分。”
“我的做事风格,你不知道吗?”
“你走吧。”清原用力去关门,陈墨一把推开,“等老公吃饭是吗?那我陪你等。”她轻轻一笑,露出虎牙的小尖,像一个邪恶的妖精一样。
清原她无力的说,“你这是何苦?”
陈墨没有吭声,懒懒地看着她。
那眼神,清原再熟悉不过。每次她决定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是这样,看起来懒散,但是内心已经燃起了一团火。就像把当年,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下把她拦在放学路上的同学,就毫不犹豫的把圆规插向了他的眉心。就像当年要退学的时候,只是淡淡地了句我不想念书了。
可是做出来的事情,绝对够狠,和那淡漠的表情丝毫不匹配。
清原不想她见到路子萧,只好妥协,“走吧,我陪你去吃东西。”
陈墨扬扬眉毛,转身踢踢跶跶的走了。
清原跟在身后,她觉得陈墨,就像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而且这枚炸弹,还可以移动,还有定位功能。想想她都觉得腿软。
3
下楼就看到那里停在门口的银灰色梅赛德斯。
坐在副驾上,听着低沉的引擎声,清原望向窗外,夜色鬼魅,灯火阑珊。
陈墨左手手肘伏在车窗上,右手握着方向盘,微烫的卷发散落在脖颈四周,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三年没见,她身上慵懒的气质愈发突出,也让她显得更加的与众不同。
陈墨将车开到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店门口,看见清原皱了皱眉头。陈墨问,“怎么了?”
“别这么浪费了,随便去哪里吧”
“没事儿,你现在可以放开肚皮吃了,因为我带了足够的钱。”她的话,还是让人这么的不爱听。
足够的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点餐的时候先要算一算会不会太贵。
落座后,陈墨开门见山,“什么时候结的婚。”
清原看着她平静的面孔,陈墨现在已经可以强大到如此之快的将情绪调整到一个平静的状态,哪怕是对她。
“两年前。”
陈墨挑了挑眉,“那就是我们闹别扭两年之后咯。”她说的相当轻松。
是分离,彼此不再相见!那是清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决定的事情,可是对于陈墨,一下子,四两拨千斤一般的,把对于她来讲那么困难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
“恩。”她简短回答,已经不想再去纠缠那些事情了,继续切她的牛排。
陈墨已经将牛排切好,她拿起餐盘拨给清原一半,清原愣了一下。
她记得俩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十六岁的陈墨将碗里的牛肉面拨给她一半时,她问,“你吃不完吗?”
“怕胖。”同样十六岁的陈墨淡然的说。
清原瞪大眼睛,“你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会减肥!?”
陈墨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从此,俩人吃饭,陈墨总是把她的拨给清原一半。
“想什么呢?”陈墨盯着清原问。
清原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在邱原开的公司?”
“是跟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了吗?”
清原面露尴尬,“太久不见,问问你的状况而已。。”陈墨盯着她,明眸皓齿的少年,终于出落成了一个长发及腰的姑娘,陈墨一时有些不习惯。
“我觉得你还是短发好看。”
“为什么?”清原问。
“因为短发看起来才会比较独一无二,长发,遮掩了你本有的气质。”
“呵,我能有什么气质,我现在是少妇。”
“对,现在是少妇,以前,是王子。”陈墨看着她,淡淡地说。
清原低头,银色的的餐具上可以隐约的看见自己,果然,少年的青涩早已不复存在,她都快要想不起来,那一头破碎的短发,什么时候就已经长发及腰了呢?
忽然就心生凄凉,看来真是岁月欺人。
不知是因为看到已经成长为成年人的清原也对岁月的迅疾心生悲凉,还是俩人多年形成的默契吃饭不怎么讲话,在几年后的依旧还在,总之,餐具的碰撞声多于交谈的声音。
她们早已退却了初处茅庐的那份青涩与坚硬,早已品尝了现实与理想的遥远。
二十二三岁,那是一个愤青蓬勃生长的年纪。那个年纪,本就是应该全身都长满刺的年龄。
而二十七八岁,成年人该有的大气与从容已有了雏形。只是,那份同样的执着都还依然在。
吃完饭出来时,华灯初上。
“要不要走一走?”陈墨问
清原想了想,“明早的车,要回去了。”
“回哪里。”
“我的家,我已经嫁人了陈墨。”
陈墨定定的看着清原,“那要是我不想你走呢?”
清原苦涩一笑,“别这样陈墨,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陈墨被刺的一时无语,只是那样看着,清原于心不忍,想上前去抱抱她,陈墨朝后退了几步,“不要碰我。”
“我只是想抱抱你。”
“你觉得我需要吗?”
清原苦涩微笑,然后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好,那我走了。”
清原再次回头的时候,那辆梅赛德斯早已不见
她想起少年时的那个晚上,她们平躺在床上,在她要快要睡着的时候,陈墨轻声叫着清原然后讲自己的身世给她听。她说清原我很小就被父母抛弃,后来被人抱到了孤儿院,长到四岁半的时候被现在的父母领养回来的。听到这话时已经迷糊的清原忽然就清醒了过来,她努力的适应着黑暗,然后伸出手握住陈墨放在被子里的手。陈墨将头轻轻的靠在她的肩上,她说清原你知道吗,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晚上上厕所经过我父母的房间,听见我妈在问我爸,如果我们以后有小孩了墨墨怎么办?我养父回答,什么怎么办?她已经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了,难道把她再送回孤儿院?然后我听见我爸翻了个身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你知道吗,我若不是听见自己的名字,以他们的口气,我会以为是在讲一只小猫小狗,一只宠物…然后我低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尿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我只好拿着拖把把客厅拖干净,然后又洗了一次澡才上床睡觉的。”
清原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她侧身,看到陈墨的眼睛在黑夜里如同一汪幽蓝的湖水一般,于是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将她抱紧然后对她说,陈墨,我来做你的家人,做那种有着血肉相连的默契一般的家人。
4
回到酒店,路子萧正在看球赛,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分开,电视屏幕反射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苍白。
他一脸沮丧的对进门的清原说,“老婆,你干嘛去了?中国队好像要输给中华台北队了。”
清原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出去办了点事儿。”电视里中国男篮的运动员穿着红色的队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场上来回的奔跑着。
她拍拍路子萧的头,“去把头发吹干。”
路子萧往她身边蹭了蹭,“我买了礼物给你。”
“什么?”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递给清原,清原看了眼路子萧,“不是戒指吧。”
路子萧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能不能不要每次给你惊喜的时候你都猜中,你都不能装作不知道。”
清原打了他一下,“你乱花钱,不是跟你讲不要买不要买嘛,我又不喜欢戴戒指。”
“哪有结了婚的女人不戴婚戒的,被我同事或者朋友看见会笑话我的,我可不想被别人说我连戒指都给老婆买不起。”
清原无奈的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枚钻戒,清原其实连仔细去看的兴趣都没有,这种东西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合上盖子问路子萧,“你的工资卡不是我在管吗,你哪来的钱。”
路子萧端起桌子上的水杯一饮而尽,“问同事借的,你回去还他。”
“多少钱?”
“一万五。”
清原狠狠地踹了路子萧一脚,“小兔崽子,你不过日子了吧。”
路子萧被踹的嘴里的水都呛了出来,连连咳嗽着说:“哪有你这种人,给你买戒指你还打我。”说着长腿一跨蹦到床上,“竟敢打我,今儿晚罚你睡沙发!还不给你被子!让大西北的风把你光滑的屁股吹的像黄土高原最干裂的土地!”
“白痴,下半年去喝西北风吧你。”清原说着去浴室洗澡。
水流温热,让她在见到陈墨之后紧绷的心情终于可以稍加放松,在与陈墨相处的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不断的在提醒自己,我结婚了,我是有家庭的女人,我已经和过去说再见了,她不想被她拉扯进以前的任何时光里,这时候她真的好感激路子萧。
清原想起她第一次见路子萧时,她要写一片关于秦腔的报道,刚采访完几个秦腔演员。附近正好有家羊肉泡,那天下着雨,秋意已经很浓,于是她去吃碗羊肉泡来取暖。
因为不是吃饭的时间,所以人不多。她记着路子萧进来时,已经浑身是水,他点好餐后,坐在一张桌子前,从贴身的T恤里掏出了一本书,小心翼翼的用袖口擦着,应该是怕被雨淋湿,所以才裹在衣服里面的。
清原被他的举动小小的触动了一下。
清原从包里掏出纸然后走过去递给他,“你的袖口都已经湿了,再擦怕是把书也要被弄湿了。”
男生抬头,单眼皮的眼睛让整个人看起来好清秀。脸微微有点红,接过纸,连声说谢谢。清原看到是一本关于篮球的杂志,封面人物是王治郅。
那时候清原有一瞬间很恍惚,仿佛回到大学时期,她和苏洛经常逃课去书店,他买篮球杂志而清源买小说的那些时光。
她敲了敲桌子,对还在用那张纸拼命擦杂志封面的男生说,“今天我请你吃饭,以后不许逃课了。”
男生顿了一下,抬起头微笑着说,“同志,我已经工作两年了。”
清原愣了一下,脸“唰”的红了。
现在,这个工龄已经增加到五年,结婚两年的男生,不,男人,他刚给自己买了一枚钻戒,用光了他小半年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