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看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只是些各自零散的碎片;但那是人习惯性地将事物割裂来看罢了;若是将这些零碎的事物看作一个整体,用个巧妙的方法将之串联起来看待,或许就会得出很多截然不同的结论。
张富贵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也轮不到他一个宦官,却当上了京师里数一数二的富豪来。他之所以能够在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就积累出这么巨额的财富,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首先便是他精准的判断能力,和一些过人的直觉。
穆风这个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张富贵却直觉此人大不简单,背后还有可能会牵涉众多。联想起最近的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似乎可以得出一个这样微妙的推论来。皇帝吕梁以前年轻贪玩,不太理会朝政,这让百官以及百姓都难免有些诟病,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各种嘀咕,这就在所难免了。
这样一来,朝政难免大受影响,最直接的两个后果,其一就是天下离心,这到处都在谋反或者暴动,他张富贵都看得清清楚楚,水蛮叛乱在先,定州造反在后,这期间还有各种零散的小叛乱或者暴动,流寇横行。这有一部分是先皇吕源在位时就导致的后果,但更多还是要怪现在的这个皇帝无为。第二个后果则是权臣借机把持了朝政,为自己谋取私利。张富贵自己就是这个权臣的一分子,表面上他通过投靠上官无妄,着实捞到了许多好处。
但对太后邱泣颜来说,这个可不是什么好事了。不管是百姓离心,还是权臣异心,这对吕家江山都是件很危险的事。这个太后邱泣颜虽然也不是什么贪慕权势的女人,喜欢道术,但也不能听任这吕家江山就这么败亡在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吕梁手中,她不像吕梁那般不懂事,还是有心改变一下的。所以也曾劝诫过吕梁好几次,可都被既贪玩又有些固执、不太听得见意见的吕梁当成了耳旁风。邱泣颜自是大为苦恼。
别人不知道,他张富贵却对这些事情颇为清楚,因为他未当神策中尉之前,就一直在宫里当差,是太后最宠信的首领太监,太后时不时会跟他说一些心里话。不过虽然明白太后的心思,但处于种种原因,他并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思,在有意无意之间,去对皇上做些激励、提点的工作,而是阳奉阴违地去迎合皇上吕梁,让他尽情享受这皇帝的锦绣生活。
当然,身为一个太监,而并非谏臣,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邱泣颜虽然有些心急,却也无奈,这也怪不得张富贵,所以也只能叹息作罢。
但是,这趟定州造反之事,这个皇帝吕梁却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开始变得勤劳了许多,而且不光是勤快了不少,这能力也好像增长了许多,这不,前几天他收到了岩州军惨败、岩州将军成虎重伤的消息后,当庭大怒,马上做出应变,命令六州军合围定州。
若是换了以前,这个吕梁当庭大怒是肯定的,但接下来估计就是命令太师上官无妄酌情处理,然后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下军令调动军马。先不管他这样做是对是错,因为吕梁是否懂得兵法,这个外人也不清楚,但表面上看,他至少应对是及时有力的。这显然和以前的他大有不同了。而且不仅这一次,最近一些早朝时,吕梁还真的有了许多方面的改变,开始主动关心起朝政事务了。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吕梁的性情转变显然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突然发生的,而能够劝诫他做出改变的人不多,毕竟他是皇上不是,别人要么不敢劝他,要么没有机会劝他,要么就是根本劝不了他,能够劝诫他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不过这些人中,邱泣颜劝过皇上几次都无果;而吕梁最信任的上官无妄根本不想劝他亲政;他张富贵自己,也有自己的道理,不太愿意去劝皇上做出改变。至于吕梁的一些后妃,也没什么办法能够劝得了这个皇帝。
但吕梁做出了这些改变,以他一贯自以为是、又贪逸好玩的性情,他自己忽然想通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因为他根本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吧,那么,还是很有可能得到了某人的指点。
而这两年间,因为张富贵调任神策中尉,吕梁跟前最得宠的,就该是这个小太监白异了。
白异名义上还是归张富贵统管的,因为张富贵虽然调任了禁军统领,但还是给他保留了一个太监总管的头衔。这个小太监白异,张富贵也非常熟悉,他入宫有些年头了,但以前一直处于宫里的最底层,是个很不起眼的少年,因为个头矮小,还常被人欺负,所以并没有什么机会得到宫里的重用。
而这两年,白异却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再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又不太会说话的稚口小儿了,渐渐变得有了自信,能力也得到了许多提高,所以很快就把握住了机会,成为了皇上面前的红人,连带着太后邱泣颜也对他有了更多的欣赏和器重。
如此一来,白异天天陪伴在皇帝身边,自然就有了很多说话甚至是进言的机会,那么,或许能够让吕梁做出这些改变的,就该是他了。
以前张富贵也想过这些问题,但并没有特别留意,以为纯属偶然;但现在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或许确实是白异在进谏,让吕梁做了改变,但白异自己也一样得到了高人的指点,所以他才能有这么大的进步。要知道,劝诫吕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连邱泣颜和许多言官都没辙,他一个小小太监,以前自己都不太敢说话的,现在却忽然能打动了吕梁,着实有些蹊跷啊。
如今听到太后邱泣颜竟然命令自己去寻找穆风其人,之前张富贵是一头雾水,但是通过这次砚耕斋之行,他倒似乎明白了些道理。听砚耕斋的古老板和店小二所说,那穆风是店里的老顾客,会时不时通过与宫里有生意来往的砚耕斋找到白异,那么或许这个穆风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与白异交流,对他进行一些指点,所以才让白异有了这么快的提高。
而进一步的,穆风通过白异,将他的一些理念又传到了吕梁的耳中,吕梁并非愚钝之人,只是以前有些自以为是,对于这种人的指导,需要某些特定的方法,邱泣颜虽然是吕梁的母亲,却显然并不知道如何去打动吕梁,反而是这个神秘的高人穆风,不知用了些什么特定的方法将吕梁给说动了。再加上最近一年来水蛮和定州的先后叛乱,无疑也是让吕梁大受刺激,触动了某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些地方,所以就渐渐有了些让邱泣颜甚感欣慰的转变。
既然如此,那么邱泣颜一定会对这个穆风大为好奇,此人不正是她一直想要帮吕梁找到的良师益友吗?若是能将此人招入宫中,做个皇帝的幕僚,让吕梁更上一层楼,晋安一定还是大有可为的。
想通了这一节,张富贵不由得大为振奋,没想到这太后邱泣颜,还真有几分能耐,竟让她想到了此节。而且尤为关键的是,邱泣颜特意跟张富贵所说的这句“不要惊动了太师”。之前这句话张富贵倒并没有明白她的深意,只以为是朝廷或许对太师的一家独大、逼反了定州陆零有些隔阂或者猜忌,但现在想明白了太后想招募穆风的这一档子事,这句话的真实用意似乎也是呼之欲出了。
隔阂或者猜忌只是可能性之一;还有一些其他可能性,比如:
如果张富贵真能帮太后找到穆风,那么邱泣颜多半会将之留在宫中,成为皇上的左右手,那么,无疑会让原来权倾朝野的上官无妄产生很严重的制衡效果,皇上以后不再会像从前那般只听上官无妄一人的计较,而多了一个人与之分庭抗礼,这或许正是太后最想得到的一个结果。
还有一种可能,大家都知道西州李罡和太师上官无妄有许多不对路的地方,也都以为上官无妄会借机报复,但直到近一年前,上官无妄都没有采取对李罡以及西州不利的举措,反而不断让朝廷封赏西州,让他们四处征伐各种叛乱或者暴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上官无妄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有计较李罡的犯上不敬之举,反而大力安抚,为朝廷留下这个栋梁之材。朝廷里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自然也包括了他张富贵以及太后邱泣颜。至于西州诸人,如何去想这件事,那么外人就无从得知了,这也不关他张富贵的事,用不着多理会。
但是,如今的情势却似乎骤然间发生了转变。首先是水蛮忽然变成了水州,而负责招降水蛮统领都辙的,却并非一举击破水蛮大军的西州李罡,而是早些时候抵敌不利的哲州江扬、莫就二人,据说他们是配合上官无妄派去水蛮做内应的胡奎林演了一出好戏,
李罡辛辛苦苦地出兵讨伐水蛮,最后却是成了为人做嫁衣之举,如果事实真是如上官无妄所说的那样,水蛮之乱以及最终归降晋安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那么根本用不着西州出兵,这很明显是李罡着了上官无妄的道,被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而且还在随后的水州成立仪式上,受哲州之邀观摩典礼,谁都知道哲州和西州矛盾重重,想那江扬和莫就二人也没有这个化敌为友的雅量和气度,多半会在这个典礼上借题发挥,羞辱李罡一二。
哲州也好、上官无妄也好,具体怎么做的,张富贵并不清楚,但也多少可以猜测到一些情况。反正上官无妄此举,对西州绝非什么好事。由此可见,上官无妄并非如同大家之前猜测的那般,对西州已经全无芥蒂,只是隐忍甚深罢了。
此乃其一,第二个方面,不仅西州李罡,和上官无妄存有矛盾的官员还有一些,比如定州的陆零和宁州的叶云天都是如此。这趟陆零造反,虽说确实是因为教子无方,导致命案发生,上官无妄秉持法纪,要严惩陆氏父子,这表面上看无可厚非,一般不了解时局的人也会觉得上官无妄没做错什么,而是陆零故意包庇逆子,更成为叛逆,罪不容诛。但明眼人却不会这么认为,这些都只是诱因罢了,关键处还在于陆零知道上官无妄要借题发挥,务必要置陆氏死地,左右是个死,所以索性就反了。
这个事情,有些清明的官员也是心中有数,只是谁都不道破罢了。吕梁以前昏聩又懒理朝政,即使现在他已经有了不少长进,但未必能够想清楚这些要点;只不过邱泣颜却是个很聪颖之人,她或许已经看到了这其中另有乾坤。
上官无妄先是布局水州一事,又逼反定州陆零,这说明他绝非之前所表现出的那样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是早有布局,也许他早就知道邱泣颜对李罡还是非常信任的,所以采取怀柔政策,制造一些机会,就如对付定州一般,说不定哪天中招的就成了西州李罡。
这个布局真是高明啊,想到这里,张富贵不由得浑身冒出了冷汗。自己以前一心跟着上官无妄,因为此人对自己甚是信任,又给了自己巨额利益,还给了自己许多发财的道路,更大力保荐自己成了禁军统领。若不是上官无妄的大力栽培,自己就算能力再强,若是没有这些发挥的机会,那也是白费。所以自己之前也是悉心报效上官无妄,替他做好在宫里的内应。他应付太后和皇上的差事,还不如完成上官无妄的吩咐来得尽心尽力呢。
可是如今这么细细想来,自己若是一门心思紧跟上官无妄的步伐,只怕迟早要面临两难的境地。若是换了之前,即使邱泣颜吩咐不要惊动了太师,但他还是会想也不想地就把这些事报告给了上官无妄,可如今这么一思量推敲下来,却是浑身冷汗直冒,大是吃惊。
不过再深入想一层,不仅仅是吃惊的问题了,更是忽然感到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