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干活，一般是早上一顿稀的，中午带些干粮，晚上一顿干的。晚春跟父亲在田里翻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啃了一些干粮，便一气儿干到了傍晚。此时的天空已经被西斜的落日染成了漫天的橙色。头顶上空旷的天空中，像鱼鳞一样，堆积着层层叠叠的云彩。云彩不厚，但是鳞次栉比的样子看起来很美，很缥缈。从远及近，云彩由刚开始的淡淡的青灰色，变成无暇的白色，再变成诱人的橙色，直至西边缭绕在落日周围的云朵，被浸染成鲜红欲滴的大红色。整片天空看上去犹如一幅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水彩画。
“晚春啊，你先坐地头歇会儿，看着满天的火烧云，你爹爹我胸口又开始发闷，怕是明天要下雨了。我赶赶活儿，把剩下的一垄地给翻了。”
“没事儿爹爹，我还不累呢。倒是爹爹你，一下雨就胸口闷，忙了这两天，得给你找个郎中看看。”晚春一边赶牛，一边回过头去，倔强地对扶着犁铧的父亲说道。
“嘿嘿……看郎中也没用，老毛病了。”父亲笑了笑，虽然拒绝了，但他知道，这是儿子知道疼他了。
“爹，晚上回去做鲤鱼焙面吧！”晚春开心地央求着父亲。鲤鱼焙面，是黄河边上一道非常有名的特色菜。是将肥嫩少刺的黄河大鲤鱼，用红烧的做法来做，做好以后，将蒸好的细面条铺在鲤鱼肉上，撒上香葱沫儿，把红烧鲤鱼最后一道工序中收起的酱汁儿，混着滚烫的热油，兜头浇上。滚烫的热油瞬间将扯得极细的面条煎炸至金色，同时将红烧鲤鱼表皮的鱼肉烫至酥脆，将红烧酱汁儿里面浓缩了鲤鱼浓郁的鲜味在金黄色的面条上绽放开来。晚春曾听村长爷爷说过，当年村长爷爷曾有幸去过一次繁华的洛邑城，见到城中达官云集的金谷居，在门口挂着菜价的木牌上，鲤鱼焙面竟然卖五两银子！“五两银子，”晚春回过头，伸出右手比划道，“够个庄户人家过上三年衣食无忧的殷实日子了！”
由于村长每次说到这里都要将蒲扇般的大手伸到听众的鼻尖上，以强调此事的骇人听闻程度。晚春也一脸严肃地在学着村长的表情和动作。
“哈哈哈哈……”父亲被晚春惟妙惟肖地模仿给逗乐了。
“哈哈哈哈……”晚春也跟着父亲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晚春手里牵着的大牯牛突然站住不动了，眼睛鼓鼓地盯着前方。晚春用手中的鞭子轻轻地抽了几下，大牯牛仍然是保持刚才奇怪的，如临大敌的样子。
晚春疑惑地回过头，看着父亲，父亲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脚下的大地突然晃动了一下。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上方的黄河河堤上传了过来，紧接着脚下又是一阵颤动。父子二人赶紧抬头向河堤望去，看到高出两岸数丈的黄河大堤重重地拍在地上，随即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河堤后面那滔天的浊浪，如挣破了球笼的野兽一般，翻卷着雪白的泡沫，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扑来。
站在四周田野上劳作的农人们，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呆地愣在原地。
远处，残阳如血……
等到晚春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父亲拖着跑了数丈远。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只听得身后是巨浪的咆哮、农人们哭爹喊娘的惨叫，以及家里那头大牯牛“哞哞”的哀嚎。
父亲拉着晚春拼命地跑着，看方向应该是跑向村后的后山。由于跑得太快，晚春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好像时间突然慢了下来，他看到周围人缓慢地从身边跑过，惊恐的表情，配上一张一合的嘴巴，好像是在表演滑稽的哑剧。周围的一切都好像瞬间没有了声音，仿佛只有后面越来越近的轰隆声。
“快往上爬！”父亲大吼一声，把晚春的思绪拉回了混乱的现实，他发现自己正在被父亲抱着高高举起，举往一颗大树上。他赶紧伸出手，抱住大树粗壮的树枝。就在这时，一个巨浪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打来，猝不及防，晚春被一下子从树上拍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嘴巴里、鼻孔里以及眼睛里，全都灌满了裹挟着粗粝的泥沙的洪水。他紧紧地用双手抓住刚才那条粗壮的树枝，他感觉到自己抠入树皮中的指甲正在被生生地折断，巨大的水流冲击着自己的身体，而与之对抗的，仅仅是自己那瘦小的双手，以及双手抓住的在洪水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的树枝。
突然，他感觉到身子往后一挺，双臂上撕裂般的拉力瞬间消失，手上的树枝已经不再踏踏实实地被他握在手中，留在手上的，只有一块乌黑的树皮。
正当他要随着洪水被卷走的时候，从水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瘦小的胳膊。那只大手吃力地将他从水中拉出。晚春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就在巨浪扑来之时，父亲用力一跃，跳上了树干，正好在晚春即将被洪水冲走的同时，伸出手来，将晚春从水中拉了出来。
“晚春！晚春你没事吧！”父亲摇晃着问他。
“爹，我没事，刚才差点被水冲走。”
“你抱紧我，咱们往上爬一段，在下面还是有些危险。”父亲说着，将晚春抱在怀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
就在这个时候，嘎嘣一声，一声闷响，顺着震颤的树干传到了父子俩的身上。他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的，他们的预感没有错，就在他们打算往上继续爬的时候，大树根部的一声沉闷的巨响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们的想法，只见大树开始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地向下倒去。下倒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他们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啪的一声，他们跟着大树一起倒在了水中。
半分钟后，父亲抱着晚春，扶着倒在水中的大树，从洪水中露出了头。
洪水的流速依然很快，他们用力地抓住树枝，希望不被水冲走。但是事与愿违，随着流水的冲击，他们抓住树枝的手越来越酸，勒得越来越痛，终于，他们再也抓不住那根救命的树枝，被水流裹挟着，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前流去。
父子二人都通水性，刚开始时，父子二人尚能在水面上下游着换气，但没过多久，晚春就因为力气不够，而渐渐往水里沉下去。父亲一把扶住晚春，将晚春拉到自己背上，在宽阔而浑浊的水面上四处张望着。
父亲的心中有一个强烈而准确地判断，那就是巨大的洪水将周围的村子全部冲垮，而周围的村庄又大多数都是靠种田、捕鱼为生，因此，一定有河上的或者村子里的船只，一定有！只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找到。虽然他心里也并不知道最终自己和儿子还有没有力气找到，但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小船，一定会有的。他要尽可能地撑到找到小船。
“晚春！”父亲喊着背上的儿子。
“爹爹……”
从儿子微弱的声音上，父亲知道，孩子已经游脱力了，此时如果自己不能一直驮着孩子，直到找到船只，那自己和孩子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不！”父亲坚定地对自己说，“我绝对不允许我这苦命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如果我不能护得孩子周全，我又如何能够向孩子死去的母亲交代！”父亲想着，握紧了抓着孩子的手。
“樱雪，你的在天之灵保佑保佑我和孩子吧，是我卓厉没用，我当初不该负气自封经脉，以至现在一点仙术都不能施展，不仅没能保护好你，还让孩子跟我陷入险境。”父亲自责地想着。
“爹……”晚春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晚春指的方向望去，卓厉看到远处水面上落着一只水鸟。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已经在慢慢地变得昏暗，此时一只水鸟正站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起伏而晃晃悠悠。但是，水鸟的身形虽然摇晃，可脚下却站的扎实，卓厉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晚春，抱紧爹爹，咱们游过去看看。”卓厉提醒儿子抱紧，向着水鸟游去。
游到水鸟附近的时候，游水激起的水花溅到水鸟深上。青灰色的水鸟歪着头，疑惑地看了看游向自己的两个人，双脚在脚下的船底上用力一蹬，轻盈地飞向了天空。
父子二人合力将扣在水上的小船翻了过来，万幸，小船没有漏水，刚才只是因为扣在水中，从而导致他们父子二人一直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小船。
卓厉用力将儿子推上小船，自己又艰难地爬到穿上，一下子躺在了船底，喘着粗气，浑身都没了力气。
父子二人开心地相互看着，竟笑出了声。绝处逢生的庆幸感，一下子涌上了父子二人的心头。
“看吧，儿子！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不抛弃，不放弃，永远都会有希望。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成功，不一定是因为我们方法错了，而往往是因为我们没能坚持到成功降临的时刻。”
“嗯，爹爹，你说的真有道理！”晚春开心地看着爹爹。看着从小到大，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的这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晚春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一有机会就教育自己做人的道理，晚春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父亲烦，因为他觉得父亲总是那么的伟大、那么的神奇，父亲的话总是对的，父亲总是无所不能。就连父亲做的鲤鱼焙面，都像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美味，连眼高于顶的村长爷爷都赞不绝口。
想到鲤鱼焙面，晚春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起来。“爹爹，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啊？”晚春一边从水中捞出来了一把桨，一边问着父亲。
“接下来，当然是找吃的了！”躺在船底的父亲提了一口气，扶着船舷坐了起来，开心地看着儿子说。
只见卓厉将船划到一处水流较缓的水面，拾起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抽出腰间的小刀，砍去细枝碎叶，将一头削尖，弓腰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卓厉突然暴起，手中木棍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入水中，随即提着木棍尾端一提，哗啦啦的水花在水面上绽起，木棍的另一头竟然串着一只肥美的黄河鲤鱼。
爹爹的这手绝活一下子让晚春看惊呆了。平日里他也跟爹爹到黄河上捕鱼，但是往往都是下网捞鱼，像这样直接用木棍刺鱼的手法，晚春也是第一次见，竟让他看的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别愣着了，开饭啦！”卓厉看着儿子自豪地笑道。是啊，有哪个父亲面对儿子崇拜的眼神能不自豪呢？！
卓厉将鱼头剁掉，剥去鱼皮，抽掉大刺，将鱼一剖两爿，拿着小刀的手上下翻飞，没几下，就将一条肥美的黄河大鲤鱼变成了一堆粉嫩的生鱼片。晚春正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被父亲拍了一下手背，“别慌！还差一道工序呢。”
只见父亲张望了一会儿，划动小船，在水面上找到了一根黄河两岸随处可见的槾树枝，将树皮剥下来，握在手里用力一挤，从指缝间留下来了翠绿色的汁液，淋洒在粉红色的薄如蝉翼的生鱼片上。
“尝尝？”父亲笑着看着晚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