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镜,比较看得懂灯火。秀发随风飞扬,这时还没有裙摆。
她们拉着手往前跑着,三步两步跨上楼梯,转弯再转弯,反反复复,终于攀上了五楼的栏杆。那些咯噔声在走廊上喧哗片刻之后戛然而止。两人一起急刹车,一个弯着腰,一个探着头,侥幸老师没在,当时才溜入门内。
方才在寝室洗头聊天,没理会时间,才会迟到。这会儿,尚悬月的心脏还在蹦蹦跳个不停,她无暇顾及自己的样子——深红色的校服外套挽在手臂上,发带系在手腕上,原来掩藏在校服里面的是一件纯白色的T恤。她向前挪动着,散发出的气息唤醒了人群。在他们看来,尚悬月突然变成一只长发披肩、瞳孔放光的大眼布娃娃,他们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好像就要定格。
人的气息虽然难以伪装,但若执意要隐藏,自然也能够如愿。屏蔽他人等同于自我屏蔽。然而此时此地,尚悬月终究还是泄露了自己。无拘无束的奔跑释放出内在的光芒,理智还来不及掩埋。
她走向靠窗的位置,课桌的魔力在一瞬间规整她的嘴角,男同桌突兀的移开座椅。她低着头往里跨了一步。再一次用那件深红色的校服掩埋自己,那双瞳孔的光芒也在瞬间藏匿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翻开桌上的数学习题册。一沉入那个世界,有人喊,她也不应。
同桌是位文学少年,沉迷于书香,但自认不比她专注。文学少年单单爱文学,所以也以为尚悬月也只爱数学,他并不知道她并非情有独钟之人。
不言语不代表她故意隐藏,怕只怕,说了又生变故。她认为等钟爱一世再表态,会比较放心,比较圆满。每当听人将爱与喜欢挂于嘴边,她都心生怀疑——一个人硬要在自己身上贴上某些携带当时情绪的标签,反而代表某种程度上的欠缺。喜欢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甚至不需要言语,时间会走向澄清。
“迟到?缺考?”
那双腿瞬间陷在教室门口,手臂机器人般的抬起又放下。那次的古文小测难倒了一大片,语文老师拿着红笔飞快滚珠。课间操完毕,试卷就已经发回到女孩的桌上,桌子旁边有人故意瞥了一眼,顿时睁大了眼眶。他埋下头整理了数秒,说话的语气也尽量抹掉了惊奇。
“考试迟到那么久,分还那么高。”
尚悬月的上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开口,无意间憋坏那人。
“你好厉害呀!”
赞美声再次闯入,她略微有些惊呆。不是因为从未听过诸如此类的夸奖,她只是觉得突兀——明明是平时招呼都不打的同学,那一刻却站得那样接近,笑容那么亲切。她的身体不自然的往后一靠,眉头微皱,气氛显得有些尴尬。那人见她如此反应,也没好意思再多说。
晚自习,她并不理会老师来与不来,她自有大把的数学习题可练。
但是猴子却不一样,老虎不在,猴子占山为王,总要闹腾起来,心里才畅快。重点班并非总是例外,哪里都有几只猴子。
尚悬月用左手撑着头——这是她惯用的姿势,右手握着笔,一整节课都是数学,数学,数学。左手撑累了也不肯安分,只是换了动作在嘴唇间游离,眼神依然异常专注。文学少年偶尔看她一眼,自觉难以找到突破口,遭遇难以化解的沉默,最后也只能一笑了之。
头顶那位白胡子老头,永远琼浆玉液好生伺候着,众星捧月的夜色降临窗外。
下课铃声响完,尚悬月方才松开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抱着双臂在窗台上趴着,望着月亮放空。小时候她也曾一度厌恶黑暗,在黑暗中难以独自入睡,到如今她却开始沉醉于此,望向黑暗笑容甜美,仿佛黑暗带给她的已经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安全感。在那里,她可以完全把自己藏身于黑暗之中,谁也看不到她,谁都不用靠近,也不存在远离。白天,她藏身于自我屏蔽出的纯白,夜晚,则藏身于黑暗。反正,她就是不要被看到,不要被牵扯。
前桌大大咧咧的男生,总笑得一脸真诚,他左边的同桌是一位物理男,右边是墙。下课后,大咧男睡眼惺忪的伸着懒腰站起身来。瞌睡没了,又闲来无事,他就爱对着物理男的耳朵大吼,吼完后又转过头看看尚悬月。他还满心期待她会笑,而他要怒,他自己则可以乐呵一番,却见她若无其事,又听他淡定自若。
“怎么,去厕所呀,走吧。”
好一阵子物理男和大咧男都结伴如厕,也算饭友之类,姑且称之为厕友。若习惯与厕友同行,再独自如厕,难免倍感空落。
第二节晚自习,照例无人看管,猴子们准备庆贺。没人发现微胖的地理课代表何时离开座位,又何时走上了讲台,只是听到刺耳的声音突兀的传来。
“明早,收地理!”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文学少年用笔头戳了一下尚悬月的手臂,凑上前又不太敢凑上去,压低声音小心的询问。
“哎!地理题,你做了吗?”
“没有。”
只见她低着头摇了摇笔,文学少年还想开口,又怕打扰她,只好再憋一肚子话,慢慢消化。
“好难!好难呀!”
蓝衬衫卷了卷袖子突然从教室后头站起身来,这一有感而发惹得附近人群发笑,坐下去之前还忍不住小声嘀咕。
“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太让人心碎呢!课代表帮帮我们这些小弟吧!”
大咧男继续扯着前桌地理课代表的校服外套,假装压低声音实则担心别人听不到。
“课代表呀!给我们讲讲这道题嘛!”
尚悬月抬起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下头去独自战斗。
“下课之前一定要干掉它!!”
她想着一幅咬牙切齿的画面,面不改色的陷入思考。谢敏姗坐在教室专吃粉笔灰的位置。她转过身,手里拿着那道地理难题的分析草稿,瞥了后桌一眼。想和他讨论,但是好像不太好意思开口,正犹豫不决,没想到那人主动打破了沉默。在这一个教室里,渐渐的,或转身、或用笔戳、或把草稿直接放到邻桌,那些尝试去求助的孩子开始得到意外的收获。当然,每个重点班都有几个独自战斗的人。他们是想要攀登顶峰的人,但是这肯定是有过程的。尚悬月还是没有得到全解,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板旁边的挂钟,差不多再过三五分钟这堂课就要结束。她手里握着早已准备好的书包,有飞奔的念头,却也只能按捺不住的坐着。纪律就是纪律,她没想过违背。
线段终点是女寝,她终于飞奔而出。楼梯间,花坛附近,小操场,还只见两三个人影朝着不同的方向缓慢移动,她从漆黑的大树底下突然出现,迅速跑进小卖部。
小卖部的货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文具用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在一处货架前逗留许久才终于选好一支水笔。自从审美意识开始作祟,她就患上了一种间歇性选择综合症。
两头刷卡结账的人群如潮,她排队等了很久,结完账后便马上飞跑出去。
小操场上人来人往,喧闹的很,尚悬月忍不住皱起眉头,刚走到小十字路口,又被人群挡住去路。她实在心烦,那双脚瞬间扎了根,不想再动。人群不见稀疏,她极不耐烦的抬起头,突然瞥见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记得他。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认出了他的后脑勺。
她的眼睛无意对视,从那对剑眉移开之后,才发现在他的身边伴随着一位娇小可爱的女生。那一刻,独身一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她难免有些失落。没人看见在他的脑海里悄悄混乱的麻线。趁着夜色,他自以为只是偷看。她低着头,而他比她高。
路灯无精打采的站着,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只是迟迟不被人换掉。
当失落替代心烦,她的步伐渐渐平静下来,失落不会停留,那道地理难题早缠绕心头。要解决那道地理题是一件很紧急的事情,但是与焦急不同。
高一的女寝室离校门口很近,男寝就坐落在旁侧。跑回寝室的时候,她发现浴室里面有人,所以打算先靠着墙休息一会儿。水声却戛然而止,原来是谢敏姗。她探出头来,让她也进去。尚悬月哪里愿意和人共浴,只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她一心只想赶快钻进被窝,赶快解决那道宝贝一样的难题。她伸出手抵了一下门,示意里面的人别关门,她则迅速冲回寝室,迅速拿起大盆,扯下睡裙,快速冲进浴室。
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初次这般相对,既好笑又沉默到底。淋浴了好一会儿,身心愉悦许多,她们才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时候人常常容易遇到突破。水哗啦啦的往下流,谢敏姗闭着眼睛开始搓揉头发,尚悬月不太明白,张口就问。
“嗯?之前我们不是一起洗过头了么?”
谢敏姗很矜持的失控了一下。
“啊?喔!完蛋了!完蛋了!完!天!你好瘦啊!腰怎么那么细?!”
“啊?”
尚悬月还在搓着小腿,一抬头就撞见对方直勾勾的眼神。
“她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的腰!她难道不是在考虑还要不要重新洗头吗!?”
一张脸唰的一下红了个通透,谢敏姗看了她一眼,试图安慰她。
“哎呦!没有关系咯!大家都是女的,又不是不能看!”
浴室突然陷入沉默,好像水龙头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然后,突然!
“我怎么没看你呀!真是的!女流氓!”
尚悬月第一次语中带笑,谢敏姗还在想这是尚悬月吗?她根本就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种话。她惊喜极了,又想想她的腰还那么细,真是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