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过还会接到这个号码打开的电话，我一直以为我们已经足够远，达到陌生的概念。可能是我的感官有误，“陌生”这个词的理解方式不对；也可能是我的视界变小了，一直亲近的两个人，如果有一天有人退了一步，在另一个人的眼里就好似远离了几公里，那怕是一个人在原地不动，而另一个向前迈了一步，也是同样的效果。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开心的，她说要我去她的咖啡馆。
那是一个阴雨的秋天，我关上雨伞走进咖啡馆，一股暖意袭上心头。店员热情的招待问道:“欢迎光临，请问几位？”我回以微笑，说:“一位，你们老板呢？”
“高姐出去了。您一定是方小姐吧？请这边。”看来高靓是已经安排好了的，她总是这么清晰的安排，有时甚至有点专制独裁的感觉。
“好的。谢谢。”我跟在她的身后，走到一个咖啡馆最里的靠窗的双人位子，窗边摆放着几本像是崭新的翻阅过的书，这一定是高靓的，只有她的书会这么洁净。记得高中时，她从不会在教科书里涂写，那怕是笔记，她只会记在专用的笔记本上。排放的书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百年孤独》这样的经典，也有最近突出的新作《追风筝的人》和《人类简史》，更有我无法理解的那些推理类的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白夜行》还有《占星术杀人魔法》，我总是觉得这类小说是人的心理成长过程中不健康的饮食，严重的话会生病。她却说:我想换个眼光看世界。记得当时我建议她去旅行，这是最好的看世界的方法，她说她不想再看那些虚虚假假的东西，她想看的是现实中人没有表现出来的，她想换个思维生活。现在想想，她的意思应该是想要摆脱之前的生活现状吧，或者说是逃离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经济学家，更不是一个政治家，了解那些所谓的民众心理对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人这种动物不会做不利己的事，偶尔利人也只是与利己的目的重合而已。这是她那本《人类简史》中最基本的观点。不知道她现在对她的内心满意吗？不自主的戴上耳机，打开手机的音乐，拿起那本名叫《白夜行》的书读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最近怎么样？”好久没听到她这么愉悦的声音了，抬头看到高靓微笑着和一对年迈的外国夫妇谈话。
“很好，谢谢你。你呢？”老太太礼貌的回答，面带慈祥的微笑。
“我也很好。您慢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她和他们寒暄之后，径直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对面。
“不怕自己会心理畸形了？”她笑着问。
“已经没有成长的空间了。”我笑着回答道:“很少见你这么的热情。”
“呵呵，那是你很少来。不管怎么说，我都算是在服务行业，最重要的不就是微笑吗？”
“这个概念是源自资本主义，而且人家是因为有小费，所以服务才会更好一些。”
“可是人家的价格或许比我们更低一些呢？我们的小费或许已经包含在工资里了呢？服务讲的是态度，自我的态度，也是做为一个职员的基本原则。”她招手要了两杯咖啡。
“呵呵，原则吗？所以，那些有钱人的原则就是消费，我们只能服务喽？”
“不，真正有钱人的原则是投资，而我们这样的中产阶级才是消费，满足与更低层人的区分的病态心理。”
“喂，我们可是社会主义，你不要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
“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没有民族自豪感，和爱国主义情怀。只是你也不能否认我们是活在社会主义旗帜下的资本主义现实里。你不要忘了，曾经我们因为“阶级成分”的问题伤害了多少社会主义的爱国人士，还不够讽刺吗？”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就是你总是说的谎言和表象问题，对吧？”
“本来就是啊，当今所发展的，演变的一切，都只是人类自己编造的用来骗自己更好的活着的理由。不过，幸运的是，我乐在其中。”她举起手中的咖啡，俨然一副庆祝的姿态。
“彼此彼此。”我也举起杯，喝一口醇香的咖啡，说道:“其实，生活就和活着一样简单，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一样。进化论到现在，整个人类已经是共产主义了，再向前一步，或许另一个如同工业革命的大飞跃，也可能是又一个的种族灭绝的开端。”
“是，生则同生，亡则同亡。当提出全球化的概念时，已经算是进入共产主义了吧。”她略有尴尬的低头品一口咖啡，继而抬起头看着我说道:“对不起，家诺。当年我不该一个人为了自己离开，之后，又任性的一个人做了很多决定。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好好道个歉，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每次见你，都如同欠你一样，一次比一次欠的多，直到有一天发现，我已经还不起了。于是就想到，像对付日子一样对付你，无法自拔。帮帮我好吗？”
当听到她的第一句对不起，我发现，这么些年，我对她的各种不快都像是浓雾，模糊了她，也迷失了自己。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她，我们之间只差一句“对不起”，我也欠她的。当我试图远离她时，她是一个人，我身边有很多人；当我一个人时，想要接近她，但发现她仍是一个人在那里，我却怯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靠近她？说到自私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移位到她的身旁，摘下右耳的耳机放进她的右耳里，以保证现在我们的心跳又在同一个节奏上。她只是一如既往的那样看着我，一刻也没有移开她的眼睛，就在我指着窗外说“天晴了”的时候也一样。她靠在我的肩膀流泪，慢慢的哭出声音，我尽量昂这头，想阻止眼泪流出来，貌似失败了。因为我看到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她的头发上。看着痛哭的高靓，我突然意识到曾经坚强的她并没有变得更坚强，曾经脆弱的自己也没有一直脆弱。我们都在变，但两个人在一起，却一切如初。
拭去彼此眼角的残泪，看着咖啡馆顶部墙角的画，我问她:“你还在画画？”
“没有。那些都是别人送的。”
“谁？”
“一个喜欢画画的朋友。”在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她的画像上时，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是一个男朋友？他把你画的很像，却又不像。”
她看了一眼我看着的她的画像笑了，问:“什么意思？”
“记不记得你帮我和肖然画的画？你把我画的很像，可是我想大部分的画工全用在肖然身上了。看着这幅画，我没有那种感觉，只是觉得他画的很像，可是没有你的感觉。如果，你还没有答应，就不要答应。”
她笑着看着我说:“呵呵，那如果已经答应了呢？”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说:“甩了他。”
“好。”好像要知道我说什么一样，我话音刚落，她就说了出来。我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这么帮你做决定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哈哈，刚才语气果断，怎么现在变得低声细语的？”她笑着问。
“因为这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你说要是因为我你嫁不出去了，我多自责啊。况且，你已经因为我失去过一次了。”
“我的大小姐，别在这瞎想了，不曾拥有又何谈失去呢，人这一辈子最失不掉的就是不属于自己的。”
她总是再迁就我，劝我，明明陷的最深的就是她自己，不想办法自己跳出来，反而把我脱了出来。
“你的新郎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看看？”
终于还是说到了，可是我还没有想好答案。
“怎么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没有，我不知道怎么了。她继续说:“放心吧，我不会吃醋的。”
“这几天你有时间回家吧，我也会回去，到时候让你见。”
不知道是我不自然让她一直看着我，还是她一直看着我让我不自然。
“家诺，你知道这个时候，肖然会说什么？”
“知道，他一定会阻止我结婚，甚至不惜动手。你不是他，现在，我不需要他，他，他也不在。”
“是啊。他喜欢强人所难，不和别人商量就自己把事情做完了。而你某些事上是和他一样的。总把一件事压在心底，把痛苦留给自己。我知道，这件事，并不...很难开口，可是，你，不能因为...不能...”
“高靓，你想说什么，什么事？”
她认真的的看着我认真的眼睛，说:“钟晴去世，你离开叶枫的那一天，那一个晚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从她的眼睛里我看的到自己的慌张，从手中的咖啡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她抓住我的手，说是从一个旅店的笔记本里看到的。在无人倾诉的时候我记下的那个笔记本里吗？不，不会的，我没有记下这些。是谁？是，难道是那个在钟晴坟前遇到的女孩，她怎么会知道？不重要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是一个错误。”我深吸一口气道:“而且我没有办法改变了。”
“我知道，但你也要知道，方家诺永远是我心中的方家诺，无人能比。而作为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我努力的点点头。
“为什么要结婚？”我知道，她害怕我是因为自己觉得自己脏了，不想对不起叶枫，她更不想我伤害别人。可是，我真的想要一个完整的生活，有爸爸妈妈，有丈夫孩子，有高靓。
“我想有个家。”
听完我的答案，她看了我好一会，然后紧紧的抱住我，我感觉到她臂膀的力量足以让我窒息。
“我们一起回家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打破了我多年里准备的心防，把我的泪腺刺激的一塌糊涂。
我会好好的生活，爱我能爱的每一个人。虽然，我不能平分我的爱，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觉得我对他有亏欠。我有信心，也有能力，因为我拥有了绝不会失去同时又是我所拥有的，家。
婚礼很仓促，就像我仓促慌乱的人生，没有哪一步是按照自己计划的顺利进行。庆幸的是身边有很多人帮我导向，让我没有偏离的太离谱，太不可思议。之后，我告别了自己早已适应的忙碌的大都市生活，回到了爸妈身边，他们很高兴，奶奶也很高兴。可是，那个时候奶奶的神智已经出现问题了，她总是抱着我说:对不起，我的好孙子。想来，肖然的离开对我们都造成了不同层次的伤害，我们都是彼此本能的躲避隐藏，而忽视了身边其他人的伤害。在我儿子出生不到百日，奶奶再也经不住岁月的催促，离开了我们。我跪在她的坟前，说:奶奶，您现在好了，可以抱着您真正的大孙子了，别忘了告诉他，我恨他。还有，奶奶，这么多好吃的，您自己多吃点，别什么都给您孙子留着。之后高靓也回来了，帮忙在家收拾奶奶的遗物，爸爸在奶奶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枚戒指。爸爸说那是我妈妈曾经带过的，是属于方家儿媳的，我开玩笑的对爸爸说:平时说怎么怎么爱我，结婚家传戒指我都没得到。开始吃晚饭的时候，高靓在我原来的房间看着墙上的画发呆。
“很久没住过了，可是妈妈还是保持的这么干净。别看了，我知道那是你的作品。”那是一张被表起来的黑白素描，虚弱的我靠在肖然的怀里。
“错，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后，和高靓只是一年见不到几次面了。不过之后的一次见面，她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方家儿媳才能戴的戒指，她说是我妈送给她的，看来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寓意。
时间总在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孩子长的也很快，自己老的也会很快。之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回忆过去，留恋过去，慢慢的，对我而言的过去越来越长，而我能回忆起来的却越来越少。当脸上的岁月刻痕替代了身上的世间风尘，当头上的青丝变成白发，送走了爸妈，成全了孩子，想去看看肖然，看看钟晴，看看高靓。是啊，下次儿子来看我，一定让他带我去看看高靓，这个笨女人，上次见她，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傻笑着对我说:“等了这么些年，现在，最平静。”
平静什么啊，一个人孤孤单单一辈子，最后了，把咖啡店留给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后辈，结果呢，儿子说完全没了之前的感觉。虽可气，但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吧，我们只能任凭时间磨平我们存在的痕迹，孤单的做一个与世隔绝的梦。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突然的感觉好困，初秋的阳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刺眼了，也没有之前暖了，秋风变得比之前更烈了，有点刺痛手的感觉。
睁开眼，看到紧紧抓着我的手的儿子。满屋子的人，男男女女，有的叫奶奶，有的叫妈，有的叫阿姨。原来，抓着我手的是小孙子。叫阿姨的是谁呢？好眼熟，是她。我努力的想要做起来，激动的喊出了口:“钟晴，是你吧？钟晴。”
她快速走到我身边，扶着我说:“阿姨，我是思晴啊。”
“钟晴啊，我刚还想你来着，走，跟我去见个人，她叫高靓，你们啊，一定合的来。”
那时的奶奶已经算是离开我们了，我用奶奶的身份记下她最后的时光。如果说我讨厌妈妈不是因为青春期，那一定是奶奶。原本，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个我学习的典范，她温柔贤惠，孝顺。高靓奶奶也疼爱她，据奶奶说爸爸和妈妈恋爱时，高靓奶奶就很喜欢她，所以，他们结婚时，高靓奶奶送给妈妈一个戒指，说是太奶奶的。所以，当高靓奶奶走的时候，妈妈很伤心，当时全家决定要瞒着奶奶，爸爸还特别叮嘱我不要说漏嘴，可是，终究说漏嘴的是妈妈。当时的奶奶，深陷的眼窝再也挤不出眼泪，昏迷醒来后，再没有了清晰的意识。不知道活在自己意识里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不久后，她在思晴阿姨怀里，叫着钟晴的名字，长眠了。她有一家子的亲人，却走的如同高靓奶奶一样孤单。
爷爷老泪纵横，说:我亏欠她。
爸爸说:她走的平静。
妈妈说:对不起。
思晴阿姨说:您的思念我会带给妈妈。
我想说:奶奶不会孤独，她去见她想见的人了。
就像高靓奶奶走时对爸爸说的话:我一个人活了一辈子，经常受你舅舅的困扰，现在我想去打扰打扰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