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46年的春天,中国人已全部收回了被日本人侵占的失地,国立茶师就决定把茶洞的校址交由湖南省教育厅来管理,而现有的师生们,都得迁回安微原籍。当学校正与湖南省教育厅联系之时,刘鹏飞夫妇又找到了越素贞,说是他们都将迁回老家,而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茶洞已没有必要,最好是同他们一道回合肥。越素贞听了他们的话之后,仍是表现得很平静,并答应到时与他们一块走。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一大早,刘英就赶来茶店通知越姨,让她早作准备。因为早餐一过,大家就都得上路。直到这时,越素贞才告诉她,自己已不打算离开这茶洞,若是自己要走的话,其实老早就可以跟着翠翠他们走了的;又说她在茶洞还有未了事宜,必得等事情了结之后才能离开。她让刘英一家先行回去,并祝其一家平平安安,长远幸福。
刘英看她又变了卦,急忙回到学校通知父母。当刘鹏飞夫妇及王平、刘英等又来到茶店时,茶店却已关了门,越素贞已不知去向。于是,他们又一同来到渡船上,向蒋老成打听她的去向,并向他辞行,但终归是没有她的消息;再去城内余家寻找,都没见着越素贞的踪影。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再到茶店门外,面对门锁,心情沉重地默祷片刻,也就这么离开了。
刘鹏飞一行上了汽车。汽车开出街口,来到湘川公路上又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又一同步入马场湾坟地,去与几个亡魂告别。时令虽是初春,且地上的野草也略带绿色,但去冬的寒气却并未全然退去,坟头上那些隔年的黄草,也仍在冷风中瑟索。大家到了地头,就在三所坟前置上供品,烧起香纸祭奠起来。
“奉楠、剑清,你们就安息吧!”阮寿筠一边烧着纸,一边含泪述说,“学校又要搬迁了,我们就要回到家乡去,路途遥远,也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你们。呜——”
“嘻,大王老师,我们要走了。翠儿早就走了。不过,还——还——呜——还有一个留在这儿。你,你和蒋叔,还有幺舅,都要保佑她,呜……”刘英见母亲哭泣,未曾开言,先来一声轻笑,企图使悲凉的气氛得以反解,没想到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唉,该来时来,该去时去,”刘鹏飞也喃喃地开了口,“对她,我们是尽了力的,只是她太固执了,我们也没有办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们得走了,有机会时,再回来看你们。”
“王老师,你安息吧,回到家乡后,我会去探望你的两个老人的。”王平也向王剑清说起了辞别的话。
烧完最后一张纸钱,把带来的酒全都泼下地,四人便恋恋不舍地走下山去。
四人刚离开,在纸钱灰烬的扬动中,不远处的几个坟堆间又闪出一个人来,这就是越素贞。她急速地闪身到可以见着四人背影的地方,几次扬手张嘴要喊叫,也就终于咬住了下嘴唇而没有发出声音。来时一群雁,殒落三两只;回归不群者,原为折翅人。远去的人影模糊了,看不见了,而越素贞眼中的泪水却仍是没有流完。坟冈冷冷清清的,山风吹拂着她的乱发,掀动着她的衣衫,可她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孤孤单单地静立着,静立着……
汽车向永绥方向驶着,车内前后坐中的四个人,老是要从车窗探头回望。城郊一过,阮寿筠终于收回了目光,泪水又将涌出,她赶紧仰面长嘘,喃喃道:“素贞啊素贞——茶洞——茶洞,这让人无法解卸的情结啊……”
听了妻子的话,刘鹏飞也开了口,只是搞不清他究竟是对未来表示向往呢,还是在安慰妻子:“会好的,会好的,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呜……”刘英到底是年轻,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刚说了两句话,就掩面哭了起来。
汽车走远了,看不见了。从此以后,这一行人中,最终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再次回到茶洞来。五十年后,刘英那已成为名画家的小儿子,要从北京来张家界和重庆举办画展。受母亲之托,他专程来到茶洞逗留,想要打探一点越素贞母女的消息;还想找到王剑清的坟墓,为其上炷香。遗憾的是,事隔这么多年,且茶洞城墙已毁,没有人能清楚越素贞母女的下落(有知道的却不愿说)。人世苍桑,何来定数。好在已拆毁的二僧庵旧址后面,还有一棵大岩刷树,因生长在教学区而幸免于难,画家便在那儿烧了香纸。又听说茶洞人根据《边城》电影中主人翁翠翠的形象,在大洲上为其塑了一座雕像,画家便租船去了大洲,在翠翠像前也烧了香纸。只是此翠翠而非彼翠翠罢了。
刘鹏飞等人离开茶洞的这一天,越素贞从墓地回家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到了掌灯时分,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办吃的,而是点着一支蜡烛,把它放在柜台内侧的边上,然后掇来一根凳子置于房门边,自己坐于凳上,拔出德制小手枪向烛头指去,瞄啊瞄,一直瞄到整支蜡烛燃尽,一直瞄到……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汪子俊在王七贵的陪同下,从新街政府大院(原来的龙氏布庄)回天王庙办事,二人进入西门,走过余家院坝后还不曾登山。突然间,身后城楼方向就猛地传来一声枪响,子弹从汪子俊的左臂擦过,二人吓得赶紧伏下身子。等了半天,没再听到什么响动,他俩又才躲躲闪闪地撤上天王庙。自此以后,只要天晚,汪子俊就绝不走这条路。他实在是精明得到了家,心中有数得很,如果找不到这个在暗中放冷枪的人,那夜间走这条路就实在是危险;而要找到这放冷枪的人,那又谈何容易?别人在暗处,并且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又实在是太多,要确定是谁放的冷枪,这当然就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