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老仨带人大闹两庄客店的事情,当天就让坐在西门外的越素贞知道了。矮子老仨抢去龙文池的金钱并挖了他的一只眼睛,她很高兴;但他竟然没有取走龙文池的性命,对这一点,她多多少少又感到有些遗憾。然而从这以后,每当逢五赶场这天,她就关上茶店的门,跑到万寿街的米行去帮助杨有元婆媳打粮。因为,这时她还一直认为余敬耀的死同她有直接关系,她想以这种方式来消除自己心底里的内疚。
这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又逢余家在米行打粮了,越素贞早早吃了饭,等到杨有元带着两个儿媳出了城门,她便锁上大门跟了上去。杨有元劝她不必再费这个心,应乘赶场天多找几个茶水钱;况且,她一个文弱女子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因为给卖粮人度量时,所需的是双手能举起重物的大汉。可是,越素贞并不听从劝说,杨有元也只好由着她。
同往常一样,她们出门早,街上店门虽已全部打开,但从乡下来赶集的人也还没有几个。然而,今天似乎又与往常有所不同,不论她们走到哪条街上,都能见到三三两两背着枪支的镇公丁在那儿闲聊,这便是与往常不同的地方。但尽管如此,由于平时她们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也就没同他门打什么招呼,还是自己走自己的路。她们来到米行,帮工们早巳把借放在万寿宫里的打粮用具搬了出来,并在各个打粮点设置好,只等买粮人前来量粮了。可是,大家闲话着一直等到将近正午,街上早已登了场,却就是没有买粮食的人到这里来度量。就是整个米行,也没见到一个卖粮的人。大家这才疑心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终于,水门口的路道上,有两个挑着大米的汉子过来了。挑米人进入米行后,启眼朝量米处瞥了一眼,却并没停步,嚓咔嚓咔地一直担着米朝前走。见到这个情况,杨有元婆媳与帮工们面面相觑,却又无话可说。越素贞就急步赶上了担米人,拉着别人箩筐系问道:“你这米是买的,还是卖的?”
“卖的!”挑米人停下步来,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答道。
“你既是卖米,不放在这儿,还要担到哪儿去?”越素贞再问。
“这儿不准卖米了。到这儿卖,除了没收还要罚款。谁还敢在这儿卖呢?”
“谁说的,不在米行买卖,那到哪儿买卖?”
“他们说米行已移到烂衙门去了,这儿不准卖米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卖米人朝走过的方向努了努嘴,也是十分诧异。
“啊,原来是这样!”越素贞松开了拉箩筐系的手。卖米人担着米继续朝前走了。后面远远的拐角处,两个镇公丁朝这边阴笑的嘴脸投入了她的眼帘,她便心情沉重地对来到自己身边的杨有元婆媳说道,“他们把米行移到烂衙门去了,难怪今天有这么多镇公丁在路口游荡!”
“他们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这样?……”杨有元一时也急得没了主意。
“妈,我们这就回去,让爹去天王庙问问吧!”老人的大儿媳杨银珍说,“按理,今天归我家上行打粮,他们要移米行,事先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呢?”
“是该去问问!”越素贞也插了话,“现在这儿没人敢卖粮,光坐在这儿守也无济于事,不如去烂衙门看看。”
越素贞一行到了烂衙门,在院门外向里一看,院里已聚集了许多卖粮食的人。几个镇公丁在为谈好价钱的买卖人量粮,忙得不亦乐乎。她们正要起脚跨进院子,却被院门边四个持枪镇公丁拦住了去路。
“你们来干什么?想捣乱吗?”镇公丁们既强硬,却又不无尴尬地说。
“你们把米行搬到这儿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家打个招呼,今天可是轮到我家上行打粮!”杨银珍一边恼怒地辩说,一边仍是要带人往里闯。
“你们说的这些,我们理不着,”镇公丁们横过了长枪,“我们是听汪镇长的命令来维持秩序的。有事你们去对他说,到这里闹没有用!”
“我们当然要找他,你们不让我们进去,那就让他出来……”
“汪镇长在天王庙,……”
这时,集上已是登场,来买卖粮食的本来就多,加上过路人停步下来看双方的争执,一下子就把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因而镇公丁们不得不加大力度,横着枪对余家来人一阵推掀大骂。杨银珍见此情势也不甘示弱,抓住挡着自己去路的镇公丁扬手就打,场面一时大乱起来。
这烂衙门距余家本就只隔汪、田两户人家,杨银珍们从万寿街赶来这里时,须经自家门前路过,恰逢儿子余敦森、余敦应与余金姑的儿子杨天池三个表兄弟,放学后在家门外玩。现在这三个小调皮见亲人在这里与人争吵,那有不上前助威的道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钻进人群中,抢到镇公丁身边,抓住他们那握枪的手,动口就咬。镇公丁们大怒,抢起枪托便砸。由于局面混乱,一些平日受镇公丁抓丁派款搞惨了的乡下人,此时见有机可乘,也抢进场内动起了手脚。他们明着是劝解,其实全都上前把镇公丁们死死抱住,仍由杨银珍等人对他们拳打脚踢。有的乡下人索性抡起扁担,对着他们一阵乱捅,不要本钱地打便宜。正当院门外的镇公丁们苦于不得脱身之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混乱喧闹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开枪人是原在烂衙门里面组织量粮的王七贵。当他发现外面的人进不来院中,而院中先前那些买粮者,现在粮也不买了,只顾跑去院门边瞧热闹,再听院门边的镇公丁们的声音好像是吃了亏,于是奔到院门边朝天开了一枪,镇住了喧闹的人群。
“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为什么这么蛮横,还以为余耀子会从土巴里面爬出来,替你们占股肱是吗?”王七贵见枪声果真把大伙镇住了,于是横眉瞪眼,朝院外人吼了起来,“还有你们这些乡巴佬,这又管你们什么卵事呢,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瞎起哄?要闹事,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王队长,你也不要随便凶人!”看到王七贵的模样像是镇住了一些人,越素贞上前说了话,“今天明明是轮到我们余家上行打粮,你们强行把米行改设在这里,又不进行通知;我们赶来问原因,你这些手下还不让我们进去;不让进去也就算了,他们还用枪托随意打人,你们看看,”她拉过站在其母身边的余敦森,敝开他的左肩来,这孩子肩头被枪托杵伤了的大团紫色淤斑,便现了出来,“他还是小孩子,怎么经受得了你们这些大男人,用枪托乱捣乱杵呢?”
“是呀!我们要是不出面劝解,幸许还会出人命!”一些旁边人也说了话。
“这小东西,他咬人,你们看看我这只手!”原被咬的镇公丁伸出手来,手杆上也确有一块紫色的牙印。
“好了,都不要说!”王七贵又发了话,“我知道你们为打粮的事不服,可这不管我们的事。我们都是奉命行事。你们要是有什么话,应该去天王庙找汪镇长说,这不管我们的事。”
“怎么不管你们的事?”杨有元的二媳妇吴碧君也说了话,“今天该归我家打粮,你们却在这儿打起粮来了,还说不管你们的事!”
“我说过了,我们是奉命行事,有事你们去找汪镇长讲,和我们讲是不顶用的!”
“我们当然要同姓汪的讲,但你们今天收的粮钱必须退给我家!”杨银珍毫不退让,“不然,今天大家都莫想做得成生意。”
“我们同你们这些婆婆客讲不清楚。好了,你们老母亲来了,看她怎么说。”王七贵见杨有元进了人群,把话岔了开去。
从万寿街过来时,杨有元没跟儿媳等人来这烂衙门,而是进了自家的门去找丈夫谈论今天遇到的事。现在突地听到这儿响起了枪声,哪有不赶来看个究竟的道理。她看到两个儿媳和越素贞同那些镇公丁相持不下,孙儿又被打成这样,担心再闹下去家人吃亏,不得不退让示弱;“你们都回去吧,等下让你爹去找汪镇长说,在这儿讲是讲不清楚的,他们也没有这个权力!”老人苦着脸向大家劝说一会,大家也就忿忿不平地离开了烂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