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细雨如针,已经下了三天了。清明这天夙昔是不见客的,此刻满儿提着冥纸烛火,与夙昔三人坐着马车慢慢向西山行去。
山北向着峡谷风水极好,一座孤坟立在山头。小月拿着笤帚准备扫扫坟茔,夙昔伸手拦住:“我来吧。”
小月看着细雨:“姑娘身子没好利索,淋了雨怕是要不好的。”
夙昔摇头:“我给他扫,你和满儿将东西摆好。”
小月知她性格,只得将笤帚给她。
满儿一面将香火取出,一面低声问小月:“这是姑娘的什么人?”
“姑娘是被人从山里捡来的,她的养父是采药人,后来被人坑骗欠了一大笔钱,那骗子想把姑娘卖了抵债,可她养父不同意跟人争执起来,后来被人打死了。这事儿虽然一打听就能知道,可你也别在姑娘面前提。”
满儿点头,姑娘的身世她大约知道一点,听说有一年刑场有人放鞭炮庆祝,似乎就是姑娘做的,那时姑娘已经是花魁了,所以大家就很好奇这事起因,就给查了出来,据说姑娘在画春堂里结识了很多贵人,然后让这些贵人出面替她收拾了那个害死她养父的人,当时还闹得满城风雨。养父为了她死了,自己也为了报仇沦落风尘。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抬头看一眼夙昔,她垂着脖子,细细地将周围的枯枝落叶扫净,遇到野草还伸手去拔,像是在做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眼神那么认真。细雨蒙在她身上,显得有些飘渺,这样的姑娘,好像换了一个人。
夙昔将坟茔打扫干净后就跪在坟前满儿铺的油纸上,接过小月手中的纸钱,对打伞的二人道:“你们去马车上等我,我想一个人在这儿。”
小月看着细雨:“可您的身体……”
夙昔摇头。
小月无法,只能拉着满儿走了,满儿上车东翻西找,找到一件带帽的斗篷,她拿着斗篷去给夙昔披上,将帽子戴好,石榴红的斗篷和毛帽,衬得夙昔眉目清丽精致如画。小月远远看着夙昔对满儿微微一笑,这荒山孤坟,细雨如针,竟生出凄艳之感,小月打了一个哆嗦,低下眼睛默默看着车辕发呆。
满儿回到马车上,抱着脚看着夙昔烧纸。她不像别人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只是静静地默默地做着,火光印在她的眼瞳里,像是两颗明亮的星辰。
春风过,带来一阵细雨凉意,满儿凑到小月跟前:“小月姐姐,已经一刻钟了,天气这么冷,姑娘怕是回头又要病了。”
小月方回神,看向夙昔:“劝不动的,姑娘想做的事,没人能劝动。”
满儿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跪起身子,看着上山的路上的两个女子道:“这个时候有谁会到这里来?”
小月皱眉,这两人怎么向姑娘走去。
却忽然满儿惊呼一声:“那是陈大人的夫人!”
小月一怔,满儿已经蹿下车向夙昔跑去了,她担心这个夫人欺负姑娘。
小月也跟了下去,夙昔听到脚步声侧过头看向来人,见满儿和小月朝自己跑来,不由一愣,再往后看,原来是李筠来了。
夙昔将剩下的纸钱最后投入火中,那边李筠已经到了面前,无视满儿的虎视眈眈。李筠看向夙昔:“不好去姑娘的地方找你,近来姑娘又未出门,人多嘈杂的地方也不便说话,不得已只能跟到这儿来了。”
夙昔朝远处走一步,李筠以为她不愿见她,一步拦在她面前:“姑娘,我不是为难你,只是你喜欢子落,不愿意让他过得不好的对吗?”
夙昔皱眉,瞥一眼身后的坟茔,少见地冷声严厉:“住口,换个地方再说话。”
李筠见她面容娇美,这一声住口却是极其威严,一时间全然不是平日的样子。她心神凝了凝,心里越发小心。
跟在李筠身边的丫鬟不开心了,他们夫人温柔可人,被姑奶奶当亲闺女一样的喜欢,又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几时轮到被这样一个下作的人呵斥了?当即就忍不住指着夙昔:“你算个什么东西?咱们夫人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不过是给老爷面子?不过一个青楼女子,仗着有几分颜色就狐媚惑人,给我们夫人提鞋都不陪,给脸不要脸。赶紧给我家夫人道歉。”
夙昔猛地转身盯着她,双眼射出利剑光芒:“我说,别再这里说话,你听不懂吗?”
那丫鬟未曾想到她会有如此慑人的眼神,加上森冷的语气,简直让她忍不住打颤,口里嗫嚅道:“你……你别嚣张……”
“卷碧,闭嘴。”李筠喝住她,看向夙昔有些抱歉,“这丫头口无遮拦,让你见笑了。”
夙昔已经怒了,对着李筠没有那么好的心情演戏:“你跟我有什么好谈的?耀武扬威?嘲笑奚落?陈夫人,我不喜欢在这个地方看到你,我也不想跟你有半点瓜葛,我以后都不想再看到你。你可以走了。”
这里不仅是童爷爷的墓地,还是他们的衣冠冢,她从未跟他们说过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想让他们在地下听到她这些年的事。这逆鳞,谁触谁死。
“我……”
“好大的口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勾栏的女子可以这样对官家夫人了。”冷嘲的口气传来,顾则言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这里。
夙昔一点儿不想在这里跟他们纠缠,绕开李筠朝马车走去。
那边李筠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顾则言:“你怎么来了?”见夙昔离开忙跟上去,“夙昔姑娘,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等等。”
“站住。”顾则言帮李筠喝住夙昔。
夙昔气笑了,当即也不管不顾了,她看向顾则言:“顾将军好大的威风,夙昔一不是贵府下人,二不是朝廷命犯,这里又不是您的府第,是走是留将军还想干涉?”说完又斜眼看向李筠:“我当夫人是为什么要来找夙昔,原来是为了这?怎么,顾将军在陈府逼得夙昔旧疾复发不够,夫人还想让顾将军为你出什么气?你家丫头不是说了,你是陈家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么受了委屈不去找你家夫君,反而向夫君的朋友告起了状,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你胡说,休要污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和将军清清白白的。”卷碧听不得这话,开口驳斥。
夙昔秀眉一挑:“你急什么?我有说你家夫人跟将军不清白吗?”
“姑娘,请慎言。”李筠也是羞恼得厉害,一双妙目喷出怒火。
这边顾则言却是到夙昔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歉,跟陈夫人道歉。”夙昔看着他:“凭什么?我好好地在这里上坟你们一个个跑出来打扰,扰人
清净,我凭什么道歉?”
顾则言回头看了一眼坟墓,再看向夙昔充满嘲讽:“怎么?怕你的亲人知道你在干什么?怕他们知道你自甘下贱出卖肉体?还是怕他们知道你朝三暮水性杨花,一边勾搭着有妇之夫一边又引诱他人?真正是可惜了他的一条命,救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还不如不救。”
“言哥哥。”李筠皱眉,这话说得太诛心了,夙昔的脸随着他的话一下煞白,红色斗篷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来。可下一舜夙昔的举动让她睁大了眼睛,只见她披风扬起,右手干净利落地给了顾则言一巴掌,声音清脆响亮,震得原本担忧的满儿都呆住了。
只听她一声哼笑,嘴不断开合,话说得又快又急:“顾将军说得好得很,你是知道羞耻的男儿,也是铁血铮铮的汉子,你又知不知道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欺呢?”她看向李筠,“陈夫人一口一个言哥哥,顾将军听在耳里想的是陈夫人,还是当年的夏姑娘。夏家二姑娘去世还没到十年,您不会忘了要娶她的话吧?”
“找死。”顾则言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脖子,不知道是因那一巴掌还是后面的话。
夙昔说完就后悔了,她就是忍不住要刺激他,可是言罢,又觉得这样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却是没想到,二姐竟然会是他的逆鳞,谁触,也得死。
李筠听她那句话出口就知道不好,只见夙昔脸色越来越紫心中不安,上前拉住顾则言:“言哥哥,别出人命了,言哥哥。”
夙昔心里越发索然无味了,可嘴里却是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这是……你……第二次……”但愿他能一下掐死她,这样也好,她当真过得也很累。想到什么,嘴角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这样,很好……真好。”
那模样说不出的诡异,满儿和小月已经吓呆了:“将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顾则言只听夙昔那句话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埋怨,委屈和失望,心不知怎的蓦然一悸,又见她双眼上翻像是要背过气就松了手。夙昔跌坐在泥地里,满儿和小月满脸是泪地扑过去。
夙昔捂着胸口大声喘气,像是涸泽的鱼突然回到水里,拼命要夺回生命。仿佛那一瞬的求死之心只是幻觉,她还不能死,绝不能死。
顾则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使人引我见你,我和子落不一样,这些手段别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说完就要领着李筠离去。
李筠站到她面前微微行一礼,顾则言和卷碧见状眉头皱起,只听她道:“夙昔姑娘,我信你是真心对待子落的,但愿你看在他壮志未酬的份上,放过他,李筠会一生一世铭记你的大恩大德。”说完这话,她不再逗留,任卷碧扶着离开了。目的也达到了,只盼那人能知难而退,不再让这女子缠着他们了。
夙昔心里冷笑,放过他,你们又何尝放过我?
小月听到顾则言的话拍着夙昔的手微顿。
好一会儿夙昔终于缓了过来,此时却是发钗尽散,浑身狼狈。
夙昔脸上疲色难掩,任由二人将自己扶上马车。
晚上房屋灯火通明,夙昔躺在床上,看着跪在地上哭诉的小月:“姑娘,是小月自作主张找的顾将军,小月该死,请姑娘责罚。”
“为什么?”
小月咬着唇:“小月知道那日在陈家您受了侮辱,心想……进陈家是无望了。您又不喜定安王,再过小半年您就成年了,小月知道您不愿意再在这里待着,于是,于是就……小月知道您一直敬仰顾将军的,小月是想,要是顾将军知道了姑娘您的苦楚,见识到姑娘的为人,一定会对姑娘另眼相看的。更何况,就是为了陈大人夫妇,他想来也是愿意帮这个忙的,到时跟着将军到则辽天高海阔,没人知道您的过往,您可以重新来过。”
说到这儿她哭着扑到夙昔面前:“小月该死,小月实没想到陈夫人会来。也不曾想顾将军会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累得姑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和羞辱。请姑娘责罚小月吧……”陈夫人也是她引来的,不过是想看看,顾则言对李筠究竟到何程度了。
夙昔许久没说话,小月偷偷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心下惶惶。
“顾将军么……你今日总算是知道他不是个有恻悯之心的人,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夙昔似乎十分疲惫,不愿多说。
“姑娘……”小月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原谅自己,心中有些不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小月,你这样将我陷入了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境地啊。这边才被陈家拒之门外,回头就奔向顾则言,别人会怎么想我?”
“姑娘!”小月大哭,“小月错了,小月真的错了。”
“罢了,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先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我这里就留不得你了。”
“是,姑娘。”小月再不敢纠缠,诺诺地称是,服侍她躺下,小心翼翼地吹灭灯,一出门却是松了口气。
夙昔裹着被子看着床顶,等到门外的声音远了,方开口道:“进来吧。”
阿沅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罗靖站到夙昔窗前,借着外面的灯光看她脸色:“感觉怎么样?”
“无事,就是有些累,阿沅配的药丸还是挺有效的。”
罗靖闻言点头,回头看阿沅,又看夙昔,最后对阿沅道:“你做的好事,以后还胡不胡闹了?”
阿沅愧疚不安,不敢面对夙昔,也不敢走到她面前:“我……我想着,那是顾则言啊,如果有他在身边,阿昔就不用练武功了……所以就没阻拦小月。”
说着说着又愤愤起来:“那个顾则言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你?你那一巴掌太轻了,下次我见到他,一定用鞭子狠狠抽他。”说着又看夙昔,“阿昔,对不起。”
夙昔低声咳嗽两下,开口道:“不用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阿沅眨眨眼:“什么好处?”见夙昔不理,又问罗靖,“靖哥哥,什么好处?”
罗靖也没有想明白,夙昔却也不打算解释,转开话头:“记住,以后他们有什么计划,我们能够配合帮忙地,就助他们一下,其余的不用再管了。下月胡镞来访,武安侯已经通知我献舞了,我准备到时好好表现,争取让皇帝讨个赏赐。”
阿沅听完问她:“阿昔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
“我想让他下旨允我赎身。这事本来你们安排人也可以的,可这几年我看杨妍娘的态度,估计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小官出面办不了,大官又容易引起那人的怀疑,倒不如求皇帝,顺便刺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这倒是个好主意。”罗靖赞同,“那时再无夙昔,彭三先生你天高海阔,自由来去。”
“那此间事了,你先要去哪里?”阿沅问。
“自然先去怀北。”夙昔答,“那时我自由了,你们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从来都不辛苦。”
看夙昔疲色难掩,二人不敢耽搁,从画春堂出来,阿沅问罗靖:“原来顾则言以前想娶阿昔啊,阿昔从来都没说过。”
罗靖摇头:“夏家二姑娘,不是阿昔,是她的姐姐。他们家男女一起排的序齿。所以阿昔才会取‘彭’和‘三’二字。”
“啊,我从来都不知道,顾则言原来想娶阿昔的姐姐。下午顾则言那个样子,是真的想杀了阿昔。”阿沅很吃惊,“阿昔知道吗?”说着又叹气,“我真笨,阿昔不知道,又怎么会那样说刺激他呢,阿昔真可怜啊。”
“顾则言曾经说过,娶妻自然要娶夏蘅这样的女子。我一直认为那是玩笑,今天顾则言的反应……”说着笑了,“不知道是想起夏蘅了,还是想起当时逼得他说出这话的人了。”
阿沅眨眨眼,“那是谁逼他说的?”
罗靖笑而不语,如果是后者,真想看看顾则言后悔莫及的样子。
阿沅脸颊一鼓,嘴嘟成包子,真讨厌罗靖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