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夙昔应了洛珩的约。
等坐上马车见车里一应具备,也暖和的紧,夙昔眼中含笑问洛珩去哪儿。
见洛珩怎么也不肯透露,她也不再追问,靠着榻懒懒地小憩,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下了车才发现是食为天。
她看向洛珩:“原来公子是想带我尝尝食为天的酒菜。甚好甚好,早就听闻食为天的大名,夙昔却是从未来尝过,如此谢过公子了。”
洛珩笑而不语,带着她进去。
食为天乃南歌第一酒楼,菜式新颖,滋味独特,就连这店里的摆设也都极为精致,楼下厅中是一方小台,中间摆了一架古琴,想来是助兴的,围着小台是环
形的小道,与众不同的是特意筑成石板路的模样,更有斑竹花圃,像是在花园而
非屋内。小道外就是用饭的地方,特意高出一阶并用竹栏隔开,两边用竹帘遮隔,
前后却是碧纱,显得飘渺清幽。楼上是春夏秋冬四个包房,四间按着其名装潢,
间间不同。
继当年巨富夏脩名灭门后,七年前突然崛起的玉石斋的吴公子如今已成为南歌第一大商人。玉石斋是一家珠宝商铺,出售各种奇珍异宝,你叫得上名的宝石这里都能想买到,就算是你从未见过的叫不上名的,这里也可以让你大开眼界。也因此店主吴公子能一跃成为南歌商贾第一人。
而当今富豪榜上位列第二的,就是食为天的老板彭三。传闻此人长相可怖,因此不露脸于人前,但十分喜爱专研美食,一心只扑在佳肴上。食为天原本只是华音一家极小的客店,在他的经营下已经开遍南歌。
洛珩领着夙昔上了春字房,是春字房。一进雅舍只觉春光铺面而来,杨柳依依,桃杏芬芳,整个房间春意盎然,喜好春景的人一定很满意。夙昔斟满酒端起酒杯对洛珩道:“承蒙公子恩惠,夙昔今日终于得见这天下闻名的酒楼,敬公子一杯。”
洛珩欣然接受:“你若喜欢咱们以后可以常来。”
夙昔微笑。
点好菜两人开始闲聊,夙昔心中暗自揣摩洛珩今天的打算,忽听得楼下琵琶声动,一曲妙音流出。夙昔不由一愣,这琵琶声婉转动人,几乎可以媲美醉香居被誉为第一琵琶手的芊芊。
这样想着便也开口问了:“是谁在弹奏?哪家乐姬么?比之芊芊都不遑多让了。”
洛珩随她起身走到窗边,他身边的慕流撩开竹帘,只见楼下正对着他们的一间房里隐隐有一粉妆女子正在弹奏。她带着面纱,略低着头,乌发如云垂在脑后衬得颈子更加雪白,一对明月珰在她拨弦的动作里微微晃动,点点的闪光让她十分耀眼。十指纤纤如葱如玉,指甲粉红不似自己满是鲜红的丹蔻。
这女子妇人打扮,头上是翡翠楼的朱钗,衣服是锦绣庄的云锦,一双绣鞋更
是出自织女阁,气质娴熟端庄,非是伶人。夙昔暗自猜测女子的身份,不知是哪
家夫人。
洛珩见她看得认真,嘴角微笑,并不点破。
不多时琵琶声止,那女子收弦按住琵琶,那隔间里传出一声叫好,接着便是
掌声起,然后其他隔间里也跟着拍起掌来。只听起伏的掌声中一冷如冰泉的声音
响起,却隐隐地带了丝激赏:“妙极,筠儿的琵琶无人能及。”
夙昔一怔,这不是顾则言的声音吗?筠儿?她心念转动,那女子......
那女子却抱起琵琶起身微微一俯身,这动静之间面纱扬起,夙昔也看清此
人的模样,弯眉杏眼,翘鼻檀口,眉上一片月眼中一潭水,温婉贞静,实在动人。夙昔皱眉,这女人好似在哪里见过,然而下一秒,她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
“筠儿快过来。”
夙昔的手蓦地紧了,他们三人都在这儿,是谁的意思?为什么又要让她来看到?夙昔稳定心神,一念之间已经迅速地演了下去。她应该是惊诧的,嫉妒的,伤怀的。所以,她应该不去看却又是想看的。
而那隔间里,陈坠已经走进了李筠,她抿唇一笑,左颊露出深深的酒窝,自然地挽着陈坠的手。他低头对她说了什么,她抬起脸对他温柔的笑,两人亲密无
间,身影最后被碧纱隔断。地下响起嘈嘈切切的交谈声。
“那是礼部侍郎的陈大人和他的夫人吗?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陈大人和陈夫人指腹为婚,感情甚笃......”
“都说陈大人迷恋名妓夙昔,可我看这陈夫人如此高贵美丽,陈大人和夫人
又这般和睦,可见那是谣传......”
......
满儿担心地看了看夙昔,却见她神色平淡,毫无波澜,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担
忧。夙昔转身坐回桌旁,淡声道:“公子,这菜怎么还没上来,夙昔可是饿了。”
洛珩嘴角带着笑,忽然瞥向她垂着的袖口,只见那里衣衫微动,眸色一暗很
快又染上笑意。子还轻声道:“不急,正好碰到熟人,你陪我下去打声招呼?”
夙昔眼皮一抬,静静地看向他。
洛珩好似未见,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拉她往楼下走,他
在她耳边低语:“不要说不,不然我不介意抱你下去。看你是不是更喜我抱?”
夙昔垂眉,没有说一句话,眼中的情绪无人看清。
两人走到楼梯时已有不少人看到,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那不是......子还公子吗?旁边的是谁?”
“你这都不知道?那是咱们南歌第一名妓夙昔。”
“啊?果然是个大美人。”
“呵,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哎,你看她这身子玲珑可人,果然是第一名妓,难怪陈大人也被她迷住。何况这青楼女子嘛,想来那功夫也是......”
“哈哈,那我什么时候也要去尝尝是个什么滋味,这身子摸起来一定是......”
满儿听得怒火中烧,小脸涨得通红,只想上去将这些人的嘴巴撕烂。
夙昔抬起眼,神色平静淡淡地扫过那几人。
那几人本还想再言笑,被她这眼神淡淡一扫,那些污言秽语竟再也说不出口。
心中不由暗骂,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个妓子,怎的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
洛珩手一紧,不由捏了捏她的手心,转头对慕流吩咐几句,就见慕流已经拎着那几人出门了。夙昔看了看一丈之外的那间隔房,不经意地挺直了背。洛珩感觉到了,嘴角笑意更深。
他撩开碧纱大声笑着:“想不到这么凑巧竟在这里碰到你们,顾则言,陈坠。”
只是里面的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李筠起身向洛珩行了一礼。
而陈坠的脸在看到夙昔的一瞬完全沉下。瞳孔微缩,直直地盯着她。夙昔恍若未见,言笑晏晏对几人行礼:“见过顾将军、陈大人、陈夫人。”
“哼,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到这里来,食为天可见也不怎么样。”一个不屑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夙昔眸光掠过,是站在顾则言身后的一位灰衣男子,剑眉峰鼻,高额方脸,
眼中是嫌恶。
“嗯,也是,什么鼠辈都能妄自尊大,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更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洛珩淡淡回嘴。
“你……”灰衣男子张嘴欲言,李筠察觉到不妥,打断他,笑着请夙昔起来。
夙昔这才毕了礼起身。
洛珩笑着对李筠说:“刚刚被夫人的琵琶声惊艳,不由想下来赞赞夫人。”
他的右手自然地揽上夙昔的肩,“夙昔还夸你,说竟比那醉香居的纤纤还弹得好。”
夙昔抬眼,李筠的目光正好从她脸上飘过。
李筠眼光流动,只是柔柔地一笑:“公子谬赞了。”
那灰衣男子却冷声道:“怎能拿夫人同青楼的妓子比较?莫的失了身份。”
洛珩笑:“那纤纤可是被叫做第一琵琶,这可没辱没陈夫人。”
男子声音更冷,眼神看向夙昔:“什么第一,不过是个娼妓。”
夙昔波澜不惊,她知他在含沙射影地讽刺她,她并未显出任何受辱的情绪,她的眼睛飘过陈坠、李筠,避开顾则言看向身边的洛珩,没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
洛珩却是敛了笑:“顾则言,你就是这样管教你的手下的?主子都没说话,他怎么能开口?”
顾则言悠悠品茶,毫不在意:“他要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夙昔闻言收回看着洛珩的目光,看了不言不语只对洛珩怒目而视的陈坠,再把目光投向顾则言,她在顾则言和李筠之间来回逡巡。
“顾则言,本王不许你侮辱她。”洛珩眼睛一眯,他鲜少称王,此刻已是怒极。
李筠见势不妙立刻笑着对夙昔道:“我听闻姑娘的琴声一流,却一直无缘见识,今日姑娘可否献献艺?”
夙昔看她一眼,旁边的陈坠一直没说话,这时皱眉地看着李筠。
李筠察觉到了,看着丈夫,忽然脸一红,微微低头,嗫嚅道:“对不起,我......
我不该这么要求。”
陈坠无奈,下意识地要去握她的手,忽然想起这面前还有一人,一时手僵
住,慢慢地收了回来。
顾则言眉头紧皱,嘴角不自觉地抿了抿,极其隐忍的样子。
夙昔忽地笑出了声,她抬手捂唇,笑得花枝乱颤,她媚眼打趣洛珩:“王爷真会说笑,说夙昔是娼妓本就是实话,又怎么会是侮辱?还是王爷您认为,夙昔本身就是一种侮辱?那也没有办法,从您认识夙昔第一天,夙昔就是娼妓了呀。陈夫人无需自责,漫说弹琴,只要钱给得够,夙昔什么都肯做的。今天夙昔心情好,几位大人又在这,夙昔就破例免费给各位弹奏一曲,这一曲不要钱,”说到这里她退出洛珩怀抱,眼睛含笑,眉眼弯弯,对着几人一字一句道,“请各位一定好好听。”说完转身袅娜地走到底楼中央的琴台上。
她在琴台上坐着,脸上笑着,垂头微微闭上眼,撩拨了琴弦。
手下出来的并不是什么曲,那音调时而拔高时而低沉,像是喷薄的大海,惊涛怒吼,又像是细细的秋雨,萧瑟寂寥。一刻如旭日东升希冀期望,充满忐忑的喜悦,一刻又如万物枯寂尘缘尽断的绝望。仿佛要抽离万丈红尘,又仿佛要遁入亿万深渊。
满儿听着这曲子,眼眶红了,姑娘脸上还带着笑,可那笑不再迷人,冰冷得很。
曲终人散,整个楼都被她情绪感染,万籁俱寂,跑堂的小二端着酒菜立在廊下呆呆看她,气氛极其压抑。
夙昔站起来,朝众人一福,然后对洛珩道:“夙昔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着就从台上下来,脚下却忽然一滑,满儿一惊,大叫了声:“姑娘!”
身后却冲出两道人影,那道紫色的先到,夙昔身体一转,被洛珩抱在了怀里。
洛珩紧紧地搂着她,对一步外的陈坠道:“告辞。”说完不理会众人快步走了出去。
陈坠脸上带着不安,夙昔今日的琴音不妙,不知是不是伤她太过了。
身后灰衣人看着几人地背影低头对着顾则言似自言自语般小声地说:“她是生气了?我怎么觉得,她在气您呢。”
李筠先是讶然,最后却是看向门口洛珩夙昔的背影若有所思。
洛珩将夙昔放在车中软榻上,托起她的脚就要脱去绣鞋,夙昔腿一缩,收了
回去。
洛珩又握住:“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夙昔将脚藏到裙子里,语带调侃,却异样认真道:“伤到心了,你满意了。”
洛珩闻言一怔,扳过她的脸:“除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其他我都满意。”
夙昔看着他,眼中泪光闪动:“恭喜。”
洛珩眼中骤起风暴,手不由狠力捏着她的脸:“夙昔,你不是不知道,他有
娇妻美娟。他绝不会为了你放弃李筠,甚至不会为了你与顾则言反目。他妄想左拥右抱,情意两全,可李筠同意吗?还有一个顾则言在中间,更莫说他那一生未嫁抚养他长大的姑母。夙昔,他不可能给你幸福的。“
夙昔笑:“幸福?他给不了,难道你就能给吗?定安王爷?”
洛珩皱眉:“至少我是真心待你,你以为陈坠真那么喜爱你?他恨我,恨我毁了他的手脚害他不能习武,他是在报复我。他要是真的看重你,在陈家姑母未入华音时就可纳你进门,祁殇出言侮辱你时就不会冷眼旁观。你心思玲珑,不会没注意到,他对祁殇的折辱,顾则言有意的作践视若无睹,却能看到你跟我在一起我抱着你。夙昔,你不要傻了。”
夙昔紧握拳头:“不对不对,纵然他恨你,可跟我有什么关系,报复你却要来骗我,王爷你是不是认为夙昔很好骗?”
“你不信?”
夙昔闭口默认。
洛珩问:“你以为武安侯带我见你那次是第一面吗?”
夙昔皱眉。
洛珩笑,手不由松了,看见她脸颊上的红印,不由心疼,手指轻轻抚摸:“早在四年前春天我就见过你了。你那时救了一个黑衣人,那时他伤得那么严重,你瞒着所有人好心救他。后来有他走了你也没有刻意去追查。那时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对危险却有天生的警觉,知道不去揭面具,要消除痕迹,鬼灵精怪耍得人团团转,明明骗着人却又装得一本正经……这段渊源无法提及,可我四年来一次不落你的登台。陈坠察觉到了,才会在那时刻意接近。你这么聪明的姑娘,难道没觉得那日宴会你们的一切都非常巧合吗?”
夙昔诧异地看着他,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俯身吻她的额:“夙昔,你我相识不是数月,已经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