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日。登高,吃蟹,品酒,赏菊。
九月九慈业寺的斗菊宴举国闻名,这天文人才子,风流墨客聚齐在此赏花,斗菊,吟诗,作赋。慈业寺早在斗菊宴开始前就已经人山人海,夙昔一行早在慈业寺订好了厢房,九月初八这天,他们坐上马车前往慈业寺。
慈业寺位于西北面的白云山上,白云山连绵起伏,与皇宫后的曜山接连组成天然的屏障,将华音围在自然的保护之下。
马车行至白云山下停了下来,前来的人太多,上山只能自己走上去,考虑到李筠怀孕了,他们决定坐竹抬。
雪盏扶着夙昔下车,夙昔抬头四顾,不少人家的马车都是困在这里了,哪怕是勋贵世家,总也不好一竿子将赏花斗菊的人撵开。
可就有人例外,夙昔微微踮脚看了看,一顶精贵轿子死命往山上冲,瞥见那轿中的人,不由感叹,真是,冤家路窄。
那边玲珑公主恼怒的声音已经传来:“你们这些刁民,还不赶快到一边去,敢挡着本公主的路。阿玉,去将他们赶走,快去!”
叫阿玉的侍女踌躇不敢下去,她不想违抗小公主的命令,可也不能真的去赶这些人,不由焦急地看向身后,已经急出了一身汗。
见阿玉不动,玲珑愈发生气,又一个不怕死的笑声在人群里升起:“五公主御下不严,看你的小丫头都不听你的话,换我的话,早就一顿板子打死了。”
玲珑看向来人,是齐妃娘家的小郡主齐颜,这家伙一直是自己的死对头,上回她被罚抄书就是因为看不惯齐妃矫揉造作勾引父皇,推了齐妃,让她磕伤了额头,玲珑知道齐颜是替她姑姑报仇来了。此刻她正坐在两抬的竹椅上优哉游哉地看戏,轻蔑的眼神对玲珑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玲珑冷哼一声,二话不说就取下腰间的鞭子朝她抽去,从上次被那个无耻小贼欺负,她的鞭子就不离身,玲珑看着齐颜漂亮的脸蛋,不由坏心地想,抽烂你的脸,看你还敢不敢得意,最好嫁不出去,省得祸害人!
齐颜看到褐色马鞭上竟然扎着小刺,脸色大变,听着鞭子呼啸而来,急忙伸手挡住自己的脸,鞭子落到她手臂上立刻滚出血珠,鹅黄的衣衫红了一片,齐颜疼得眼泪一掉,放声大哭:“你怎么能无故打人?我做错什么了?公主你是金尊玉贵,可我也是伯恩侯府的郡主,公主这样打忠臣之后是什么道理!”
“呸,你家是什么忠臣,不过是卖女儿换来的侯位还值得炫耀?我今天就是打死你你父亲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说着就要再对她挥一鞭子。
阿玉已经吓得呆住,回过神来要上前阻止不及,那鞭子已经对着齐颜再次飞去。
齐颜侧身躲闪,从竹椅上落了下来,脸色苍白,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周围的人恐殃及自身都四处躲避,一时场面混乱失控起来。
夙昔等人虽隔得较远,但人群骚动,不住有人后退拥挤。青芽护着李筠,被人踩了好几脚。而那鞭子再次挥动,眼看着就要扫到她们。
顾则言随手扔出了一个东西,正好打到玲珑的手腕上,鞭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齐颜躲过一劫,被自己的丫头扶起躲到一边。
“谁干的!”玲珑大怒,捂着自己发红的手腕,阿玉心中大喊万幸,忙去劝她。
玲珑哪里肯听,一把推开她,从轿子上跳下来,捡起鞭子旁的一块玉佩,上面一个大大的顾字。玲珑在人群中一扫,看到岿然不动的顾则言:“是你?我知道你,你是父皇新封的武德将军。你为什么要帮她?”
“我不是帮她,这里这么多人,若是误伤了其他人也不好。”顾则言语调波澜不惊。
“哼,一群刁民,本公主想打谁就打谁。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将军我就怕你,你敢用玉佩扔我,我就敢用鞭子抽你!”
顾则言眼睛一眯:“公主大可以试试!”
玲珑倒是想动手,可想到他刚刚隔着人群就能打落自己的鞭子,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玲珑咬牙看他,这下终于看到了他身后的李筠,小公主眼珠一转,面露不屑:“我当是大将军爱护百姓,却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顾大将军,我父皇已经给你赐婚了,虽然那个妻子也不是个好人,可你也不能跟别人的妻子搅和在一起。你这是对父皇的赐婚不满吗?何况陈夫人还是你朋友的妻子,顾将军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吗?还有陈夫人,你已经成了亲,就要恪守妇道,别没事勾引人,显得自己多不同。”说着用眼看向齐颜。
齐颜知她指桑骂槐,可到底被鞭子吓破了胆,不敢还嘴。
铁青着脸伏了伏身子道,生硬道:“公主这顿教训臣女记住了。”说着就跟自家丫鬟走了。
玲珑岂容放过,就要去追,却被顾则言拦下,顾则言沉着脸色:“公主小小年纪却是牙尖嘴利,什么勾引,什么妇道?你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话口无遮拦,谁教你这样说的?”
玲珑听不得教训,当即就是一鞭子抽去。
祁殇早已听不下去,见她动手也一甩马鞭,两条鞭子缠在一起,祁殇微一用力,玲珑被拉得一个趔趄,鞭子也脱了手。
周围的人也对她不满,觉得她小小年纪心肠歹毒,此刻竟无视她公主身份,嗤笑起来。
玲珑一张脸通红,站稳脚将扶她的阿玉甩开:“你大胆!”就想扑上去打人,被后来的人拦住。
“玲珑,不可!”
玲珑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就滚出两包泪:“姐姐,他们欺负我!”
一个紫衣少女娉婷而来,身量高挑,气质优雅温和,看到玲珑秀眉微蹙将她搂进怀里,柔声道:“别气,别气,姐姐在这儿。”说着手抚着她的背,听她喉咙里的喘息渐小才放心。
夙昔皱眉,这个五公主莫非也是身子不好?
李筠看到来人忙行礼:“长公主。”
顾则言和夙昔也一起行礼。
琳琅却是放开玲珑扶起李筠:“夫人不必多礼,舍妹年幼,还请夫人担待!”
玲珑要开口反驳,琳琅看她一眼,她立即撇撇嘴,不再多说,气闷地站在一旁。
李筠摇头道不敢。
顾则言却道:“五公主虽然年幼,可教导却是应从小重视,否则长大了就不好纠正了。”
玲珑脸色更难看了,琳琅皱眉,却并未出声反驳,抿嘴道:“多谢将军教诲。”
说着拉着玲珑上了马车。
夙昔不禁皱眉,皇家几个子女,太子多疾,大公主柔弱,小公主蛮横,皇帝当真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后宫空虚?
众人见没热闹看了,也各自散去。
顾则言也带着李筠坐竹椅上山,夙昔跟在最后。
马车内玲珑非常不满:“姐姐,你为什么要帮她!顾则言以下犯上,欺负我!”
“放肆!”琳琅喝道,“什么以下犯上,你是哪门子上?若顾将军这类人镇守边关,保一方安宁,你以为你能在这里耍威风?”
玲珑并不理解,自觉自己龙子凤孙高人一等,顾则言镇守边关本是当然。
琳琅见她不服,继续道:“你忘了去年的事了?胡镞起事,朝廷里的大臣是怎么说的?父皇是怎么表态的?”
玲珑撅起的嘴一下收住,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
琳琅见她眼中惶惶,心里一软,伸手揽住自己的小妹,语重心长道:“玲珑,我们是皇室子女没错,生来享着别人没有的富贵荣华,但同样也担着别人担不了的重责。如果不是顾将军去年请缨征战胡镞,你以为我能如何?皇室子嗣薄弱,父皇让我去和亲,我又怎敢说不?他们在战场拼杀才保得我能活得顺遂,你不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就那样对人。谁又没有落难的时候呢?单单凭着他反对和亲,执意征战,免你我姐妹生离之苦,你都不能那样对他。”
玲珑抱着她的腰:“我不要姐姐走,我也不想走,我们能都不嫁人吗?就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在一起,等到父皇认清齐妃的真面目,治好母后的病,我们就能一直这么快乐了,姐姐,是吗?”
琳琅脸上的忧伤一闪而过,伸手拍着自己妹妹的背:“嗯,会好起来的。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快乐的。”
这边夙昔等人已经到了厢房,夙昔打量起周围,树木环绕,整洁清净。一座五排房的简单院子,院后多竹,装饰简单并不奢华。夙昔不禁想到归雁山下的屋子,想到童爷爷,已经葬在那山谷深处孤独寂寞的弟妹。一时心口闷痛,脸色发白。
“夫人,您怎么了?”雪盏问道。
顾则言正安排李筠住宿,听到这话朝她看去,见她眉间哀色未散,只勉强一笑安慰雪盏,心中一动,已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夙昔悲伤也只这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没忘记此行目的,摸出一瓶药对雪盏道:“给你们将军拿去,对外伤很有效。”
雪盏领命送药过去,顾则言拿着药瓶,看向她。她也知道,自己今晚就会行动的吗?
因在寺庙,夙昔和顾则言并未同居一房,几人给自回到房间,稍作休息,用过斋饭之后,李筠提出要去大殿诵经祈福,夙昔打算逛逛寺庙,李筠明白,硬是让顾则言陪着她去了。
顾则言并不拒绝,只是把雪盏和祁殇都留下给她,自己只身和夙昔在寺庙里闲逛起来。
“你觉得会在什么地方?”顾则言问。
夙昔摇头:“慈业寺就已经够大了,还连着白云山,我也不是很确定。”
“你的人……没有查出来?”
“你的人不是也没查出来吗?”
“知晓楼都不知道的消息,常人又怎会知道。”
夙昔饶有兴趣地看他:“除了知晓楼,你还查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郁锦楼就不用说了,醉仙居是不是也是你们的?”
夙昔点点头:“不错不错,醉仙居都查出来了。”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到画春堂?”顾则言问。
“你以为,醉仙居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吗?”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样的地方?”
夙昔停住脚步,看着苍翠的山林,幽幽道:“真的不知道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想要报仇,除了这具身体,又有什么办法呢。那种地方,不在那种地方,你以为知晓楼里的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温柔乡是英雄冢,不是所有人都像将军你,能在女人面前也闭紧嘴巴的。”
“就为了报仇?为了你的养父?”他不信,若真是归雁山的养女童雨,张家已经覆灭了,她现在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报仇。”夙昔道,想起那个相处不到一年,却因自己而殒命的老爷爷,夙昔心中涌起浓浓的歉意与愧疚,“我叫他爷爷……是我执意要来华音的,也是因为我他才会没命。他本可以在归雁山颐养天年,过着平凡又平静的生活,即使是离世,也应该是在温暖的床上,没有病痛灾难,安详地闭上眼睛。不是在这样寒冷的地上,也不是倒在那样的血泊里。是我害了他。”
顾则言皱眉看她,她显然已经陷入了往事里,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双手不自觉的握紧,童贵的死显然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她到现在都还在自责里。
“夙昔,不是你的错。”顾则言郑重地看着她,没有敷衍,没有宽慰,“害他的人不是你,愿意站出来维护你也是他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夙昔摇头:“不是的,如果不是我一定要来华音,就根本不会遇到张家人,如果不是……”她摇着头,是因为她,弟弟妹妹才会死,童爷爷才会死,是她没能保护好他们。
这是她最痛的回忆,是她这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每每触碰都痛彻心扉,夙昔捂住心口,归雁山的血迹和尸体,张家宅院里染红雪地的血泊,她的簪子,漫天的雪花,冰冷的河水……
顾则言见她浑身都抖了起来,身上竟然有着浓重的煞气,心里不由大惊,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夙昔看来,一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黑气,阴沉沉的十分骇人。顾则言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陷入魔怔,手愈发用力地捏紧她:“夙昔,夙昔,你醒过来!”
见她没有反应,眼底的黑气越发浓郁,顾则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被,拉她入怀,感受到她的颤栗,他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的,他那么疼你,不会怪你。”
他的声音传入夙昔的耳朵,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他们极小的时候,那时她在则辽打碎了顾伯伯心爱的暖玉棋子,吓得大哭不止,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哥哥姐姐没有办法,只有找来顾则言,他那么不喜自己,只能僵硬地摸着自己的头发,生硬道:“父亲那么疼你,不会怪你,你不要害怕,一定没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抚平了她的惶惑害怕。
她一瞬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眼前的人,那么多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她只能抓住他身侧的衣服,将头抵在他胸膛,沉默哽咽。
夙昔挨上他的刹那顾则言有些僵硬,可察觉到她的信任与放松,他没能拒绝。不知为何,她埋头哽咽的模样,竟让他有无所适从的局促,和不知所措的担忧。那是多么熟悉,这些年来每日每夜都会回想与怀念的感觉,又是多么陌生,陌生到,让他生出奇怪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