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这是门外一人嘱托我转交给你的。”
一个虽粗布麻衣,却衣着得体的下人跪拜于地,恭敬的托起一枚玉环。
“嗯。”
孟赫不咸不淡的回道,手里却还把玩着四颗白色的马蹄狮子头。
百年前,古丘国十万铁骑北伐,短短一月便踏平一个藩国,逼宫国之祭坛。
藩国中最后一个密宗喇嘛点燃国脉,意图斩断时间,却被孟府之主:孟千峻当场击杀,喇嘛躯体无存,只留下四颗舍利。
而这四颗白色马蹄狮子头便由当初的舍利雕琢而成,不过因为这位喇嘛心怀滔天家破国亡的怨气,生生冲散了舍利中的佛性。
也就是说,这四颗马蹄狮子头,徒具其表,毫无一丝修行妙用,观赏性大于实用性,不过,对于孟赫来说,也只有这种来历不凡,具有历史的气息的古玩才配得上自己的地位。
一位侍女聪慧的接过此人手上的玉环,放入自己高耸的****中温热后,方才小心送到孟赫面前。
玉环本是平常之物,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孟赫将玉环放在手中,嘴角却弯起畅快的弧度:“侯卓,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灭你满门与为你报仇雪恨之人,是同一人!”
玉环在孟赫手中化作糜粉,却在旭日下折射出绚丽的华光——
“那便是我,孟赫!”
…………
侯卓只想报仇。
吞入最后一口烟熏茶,侯卓终于下定了决心。
献上祖宗之物,委求他人,甘愿作一条供人驱使的丧家之犬,只要,报仇!
他忘不了暮发母亲,为了让自己活命,不惜跪在仇敌面前,苦苦哀求,最后,却被一剑割喉。
他忘不了相濡以沫的发妻,为了送走孩子,束腰解带,用自己的胴体拖延仇敌,结果却被五马分尸。
他更忘不了,忘不了两个孩子绝望而渴望的眼神,而这,也是两个孩子眼中最后的神采。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必须护送出侯家的祖宗之物,此物,代代相传,侯家家训第一条便是:物在,家存!
“可我侯家只剩下我一人,留这祖宗之物又有何用?”烟熏茶入口甘甜,回味却带着淡淡苦涩,而这苦涩,此时却充满了侯卓的心。
“侯卓。”
突而,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客栈门口传来,继而一位女子走来。
此女虽侍女打扮,但所过之处,觥筹交错的酒客皆噤若寒蝉,不敢有一丝冒犯。
只因,这是孟府的下人。
“对对,鄙人便是侯卓。”
侯卓接连起身,曾经日夜持剑的手,也变得弯曲,接连对面前女子拱手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哪怕他侯家原本是鼎州通物史,负责记载鼎州民生、趣事,收集奇物异兽,地位拔然,甚至可以上通天听。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二爷要见你。”
侍女居高临下的轻哼道,甚至连眼神都吝啬得不愿多在侯卓身上停留一分。
侯卓不敢有半点不满,哪怕他曾经自诩威武不能屈。
曾经的他,的确看不起现实。
孟赫身为古丘六大望族之一,孟府的二少爷,待人接物之地,自然不会是普通的烟尘之地。
肉林舫,乃一艘从孽龙川而来,靡靡于古荆镇江河之上的花船。
船,是花船,乃一处名副其实的销金窟、美人乡。
一块香料、一株盆栽,便是从天南海北搜寻而来的稀罕之物;一个普通侍女、掌厨,可能便是某个亡国的公主、御膳房庖长,可谓穷尽人间极乐,甚至连古丘国九重天都曾莅临,最后龙颜大悦,赞道——
“上有天上琳琅,下有治下肉林。”
拿肉林舫与庞然大物‘天上琳琅’作比,虽有些夸张,但足见肉林舫的底蕴或者……潜力!
船,是肉林舫,白日里无人可以寻见,消失在江河之上,唯有在月轮初挂,黑幕披裟之时,方从江河上出现,在古荆镇靠岸,宛若一艘鬼船。
可今日,肉林舫却在白日里靠了岸。
侯卓眼观鼻尖,随着身前的侍女走上由‘海晶’铺就的跳板,对船身一侧,定住船身的锚视而不见,哪怕打造此锚的乃是锻造道器的‘归骨’。
随着侯卓踏上甲板,肉林舫起锚离岸,毫无声息的驶向江河深处,最后,在一阵扭曲后,消失。
火虎皮产自琰界,热销畅手,向来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制作披肩皮草的常用材料,可驱湿气寒潮,互养阴阳,但如今,却成了侯卓踩在脚下的毯子。
甲板上,跪着九位衣裳半开,透过轻纱,隐隐约约看得到衣下那曼妙玉肌的少女,少女们见得侯卓,皆是目露妩媚,如小猫撒娇般齐声说道:“侯爷……”
便是曾经打理一州史事、趣闻的侯卓此时也恍惚了数息,脑海中忽而是高洁冷漠的冰山玉女,忽而是身不着四两衣,娇媚成熟的人间尤物,光怪陆离,莺莺燕燕。
侯卓回过神,心中暗道:孟赫的酒林道如此之深,这艘肉林舫宾客云集,也不知容纳了多少酒池肉林之事,恐怕便是他的往生道器了吧……
侍女将侯卓带到肉林舫顶部一间雅间外,还未敲门,孟赫便从门中走出,豪爽的大声说道:“哈哈,侯伯伯,十多年没见,不知今日可好啊?”
侯卓勉强笑道:“无需这般客气,上一次见你,还是个跟在孟兄旁边的半大孩子,一晃眼,老了,老了……”
孟赫哈哈大笑,做足了后辈之礼:“您老可是老而弥坚啊,来来,请进……”
侍女轻轻掩门,孟钺笑着点起一根熏香,香雾顿时弥漫整个雅间,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乎堕入了云境。
“孟贤侄……”
“我叫孟赫。”
香雾中的孟赫面无表情,再无在人前的谦卑。
侯卓倒无对孟赫的失礼而感到愤懑,埋头走到孟赫面前。
他不坐,孟赫也不请。
雅间,针落可闻,一时陷入死寂。
四颗白色马蹄狮子头印入孟赫眼中,一抹莫名的笑意挂在孟赫脸上。
“孟赫。”侯卓苦涩说道:“事情,我……答应了。”
一句话,似耗尽了侯卓的全身力气,一瞬之间,本是壮年的侯卓暮气丛生,连额纹都多了几条。
孟赫嘴角的笑意更浓,第一次放下手中把玩的马蹄狮子头,起身拍拍侯卓的肩膀:“放心,你的仇,我给你报,毕竟,你现在也是我的一条……狗。”
雅间四角放有金柱,柱上各托一副画卷,山水画、闹市画、金銮画……妖兽画,各一副。
此时妖兽画蓦然飘起,似乎打开了一扇不知洞向何方的门户,从中走出了一个……人。
蓝锦布衣,眉生血勇,极是俊俏,第一眼望去,只觉是个舞剑平四方的翩翩侠客,第二眼望去,却是……尸山血海上的秃鹫!
“持我密令,灭鼎州巨峰氏,满门一千六百人,鸡犬不留!”孟赫轻轻说道。
听闻巨峰氏之名,侯卓死寂的眼神出现波动,鼻息粗重,满是毒恨,只因这巨峰氏便是谋取他侯家通物史的地位,残杀满门的‘幕后凶手’!
“是。”
此人平静回道,似乎屠杀一个宗氏对其习以为常,甚至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小事。
画卷缓缓卷起,此人接过画卷,走入了香雾,走出了肉林舫,而一路上的侍女歌姬却对其视若不见。
“嗯?”
孟赫看着一旁失神的侯卓微微皱眉,隐含怒气。
侯卓听闻,毫不犹豫的拔出一把匕首,然后……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熏香,内含道禁,可阻绝窥视,断绝六识,所以,孟赫很放心。
同时,孟钺很开心。
一个蓝锦布衣,眉生血勇的俊俏之人跪在自己脚下,孟钺接过画卷,随意的打开:“妖国?哦,不对,妖王之座都未诞生,残次货罢了。”
画卷,落在地上,孟钺有些嫌弃的看着自己曾经摸过画卷的手,叹息道:“我的好弟弟,这次,你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所以……它该断了!”
“去吧……”
俊俏之人捡起画卷,悄然隐去,他,还要去完成主人下的密令,去收割更多的性命。
孟钺转身,走入一处如诗如画的庭院中,缓缓打开那扇被下人日日擦拭的门苑。
门苑中,方笙满脸痛苦,香汗如雨,无力的瘫软在地,而孟钺却视而不见,看着来时的方向,冷冷的说道——
“母亲大人,我孟家,可不是你皇氏龙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