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姜轻应了一声便屈身下车，边走边随口问他，“在这里等多久了，就你一个人？”
“也没多久，怕山中晦暗盲眼，就寻思着给你们点指引，还有几个下属在茶舍里，他们要是陪我在这等着，总归太扎眼。”
顾其昀提着灯牵引着梅姜刚要进茶舍，里边便传来了几句仰天笑语，“这么说，若不是这孝成公主在三年前和晋国五皇子定了婚，那说不定就是咱们顾将军的夫人了！”
“嘿！这还真有可能，我听说兰王当年也颇为赏识顾将军，只是咱们将军倒霉……”
顾其昀闻言一怔，一时羞赧作祟，眼光竟不自觉的往梅姜脸上探，却不知梅姜正巧也看了过来，眼里颇有戏谑无奈，好像他们谈论的主人公全然不是她一般，她拍拍顾其昀肩膀，似乎没看到他的窘迫，坦然笑道：“要是放在三四年前，那多嘴的人我定要将他抽筋剥皮，生死勿论。”
他眼眸微颤，张口欲言，却是将喉中的话吞筋带骨般咽了下去，玩笑般作了一揖，“那我便代属下多谢公主大恩了。”
说着，便入了茶舍，怒声呵斥，“方才是谁多的嘴！”
张徵等人早已等候在此，闲着无趣便以茶代酒攀谈起来，他们之中除了张徵都没见过这兰王亲女，对这岳国的孝成公主事迹也只是略有耳闻，因此难免不会跟当年随侍顾其昀的张徵打听几句，却不想正好被当事人听到，一时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张徵面容讪讪，先站出来跟顾其昀告罪，“是属下有失。”
顾其昀也不看他，转头瞟向等候在门前的梅姜，看着她好整以暇的模样无端的有些烦郁，黑着脸张口道：“念在初犯，回驻地后每人领二十棍，今后休要再犯！”
顾将军这一瞟不要紧，连同张徵在内的三人感觉到将军视线不对，都齐齐往门外看去，看到个顾盼生辉的妙美人站在夜里，熹微荧光漏在她玉莹般脸蛋上，嘴边轻微有些清淡的笑意，下一秒似乎感受到他们三人的视线便看了过来，眼里只余审慎和冷静。
三人霎时僵在了原地……
“顾将军，不请本公主进来吗？”她收回了审视，处之泰然。
这声“顾将军”叫得顾其昀眉头微蹙，“公主请进。”
梅姜三两步走到顾其昀身边，旋身对着那三人，满面盎然春风如絮，“我听说顾将军寻回了昔日旧部，好歹也曾是我父王麾下，便想过来看看，”她轻笑，凉得瘆人，“只是军规严明，你们既然跟随了顾将军就该掌点分寸，要是以后再有此类事发生……那也别怪我这女儿家插手军务了。”
他们齐回了声“不敢”，暗松了口气，张徵也是个有眼色的，看两位贵人明显有事要谈，就自请去把风，把其余两个人也带了出去。
待他们离去，梅姜扫了眼门外，“他们……还不成气候啊，阿昀你可要多费心了。”
男子听见这声“阿昀”目光渐暖，也没反驳，从腰间取了壶酒，送到她面前，“我在路上碰见了个百年酿酒世家，喏，要不要？”
“好歹有人送礼，怎能不要？”她伸手一揽将酒壶揽到了自己怀里，打开壶口初闻，浓香瞬间便冲入了鼻间，喜得梅姜双眸放亮，连忙在嘴里过了一口酒香，就扔给顾其昀，“来，你也喝一口！”
顾其昀拿着酒壶犹豫片刻，终是笑了笑，想着效仿往日豪情壮志大口下肚，却不想烈酒顺着喉咙灌下，明明是常温但却炙热如烙铁——差点呛口。
自己恍然像个从没喝过酒的人。
他拼命忍住喉中呛意，眼一抬正看到女子递过来杯水，不时自责道：“倒是我忘了，你已经戒了酒……”
顾其昀清水入喉，瞬间冲淡了朱舌残味，他眼底的怆然萧瑟一闪即过，半垂的脸露出月弧笑意：世事多枉然，岂可贪嗔悔？
梅姜盯着顾其昀，一肚子的话不知该怎么说，他已然留发束冠，也不再把那些佛家谒语挂在嘴边，可他隐约的还是变了。
她也晓得岁月扰人的道理，无人会一成不变，但或许是她自觉自己似乎还停留在三年前，没什么大变化，就总妄想着一切能回到从前，旁人悄然的改变，在不知情的她看来尤为醒目。
顾其昀见她不自觉的在案上用指头划了无数个圈，满脸的犹豫踌躇显露出她在认真而诚挚的思考着，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梅姜从来都处事决断犀利，在她身上更是不可能看得到拖泥带水之态，顾其昀哪里见过她这番模样，忽然眉头一皱，伸出手握住她动摇的手指，“你可有为难的事？”
她被这举动惊得抬眼看他，却没有抽出手，她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忽地一撇嘴笑了，“在想你们会不会怪我？”
“嗯？”
“爹娘、晓星、韩锡和你，所有人。”
“你看爹娘死散，我第一时间却没想着报仇，我害得你去当了三年和尚，害晓星没了命，害韩锡……”她摇头晃脑，脸上无半分认真，眼里却是满是凄凉。
男子听了立即会意笑了，凑过去任她检查，堵住她的话，“眼下可有了结论？”
“你没有怪我，韩锡也没有怪我，爹娘和晓星既已作古，谁知他们会怎么想……”她说着，又囫囵灌下一口酒。
顾其昀把梅姜的心伤瞧进了心里，他既知心伤还需心药解，既无辩解也无安慰，倒是转而问，“接下来的半月，你如何打算？”
婚期不过寥寥十数日，任是顾其昀再信任梅姜也免不了心急一问。
面前人忽然放下了到嘴的美酒，她面绯如霞，其焰灼灼，“阿昀，你明日便随我进宫。”
暗夜里悄火升息，明日又该是何光景？
茶舍屋顶上忽的一黑影飞旋下地，心中正默背着茶舍内两人对话。
天明之后，去往西北晋国的马车上一男子握着今早刚到的信笺，循着薄纸上逐字逐句细细琢磨，他抬手掀开帘子，便有手下凑上耳来，不知碎语交待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