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离笑道：“恰巧玉堂宫中二十四器，不知若水姑娘可有兴致煮茶？”
若水正在思虑，就见他遣仙童将那茶器尽数搬来，忙道：“茶圣曾言‘若瞰泉临涧，则水方、涤方、漉水囊废。’二十四器虽是依礼而设，也不必时时照搬罢。”
“我来为若水姑娘煮水。”鸿离殷勤道。
若水拿过茶碾碾茶拂末，又持罗合筛茶末，轻声道：“我喜这煎茶之法，除却味道不同，便是煮茶工序的别致。这筛茶，就如日久见本心。任谁都不是一眼望去的模样，定要历经风雨诸事，才可晓得他真实的样子。”
鸿离顿了顿摇扇鼓风的手，看着扇面，出身片刻。见鍑中初沸如鱼目，若水洒盐入水。
“一沸之水尚生，三沸之水老而不可饮。只有这二沸之水恰到好处。想来，天地万物凡事，也都只争个恰好，错过一点怕就是不可挽回。”待得二沸时，若水盛出一瓢沸水，手执竹筴环绕激荡，再缓缓倒入茶末。
碧绿茶末倾泻而下，犹如奔腾浪涛，生起泡沫，仿佛鼓浪冲天。鸿离摆开青瓷茶碗，静静等待出汤。
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茶汤分入茶碗，使茶汤精华的泡沫均匀散于各碗。那青瓷茶碗如雪似冰，衬得茶汤越发翠绿，仿佛撷了大片竹海凝于方寸之间。
“乘热而饮，味道最好。”若水奉茶与鸿离，道。
鸿离啜了口茶汤，道：“我还是不喜这种味道。同是苦涩，此味太过猛烈。”
若水看着手中茶碗，道：“我所喜的，便是这错综复杂的味道。凡间，曾有人加橘皮、茱萸、薄荷等药草入茶，味道愈加捉摸不定。凡间烹茶，从煎茶法到点茶法，再到泡茶法，便是由浊而清的变化。若无揽尽天地精华的浊，何来洞见本心的清澈？”
鸿离放下手中茶碗，轻轻鼓掌，道：“想不到，于这平凡不过的煎茶法中，若水姑娘还有这许多体悟。”
若水微倾身子，谢过他赞赏。
忽地，鸿离脸色黯然下来，缓缓起身，立于流淌泉水边，看着窗外繁华满枝，平静道：“若水姑娘所言，当是看遍浮华、方得纯真之意。我虽受封少君，不论阅历还是交游，怕是都不及若水姑娘。”
“上次鬼仙大战中，少君指挥镇定，颇有仙界好评。若非历经沧桑，如何可面不改色。”若水道。
鸿离轻轻摇头道：“我五千岁上便封为少君，由蓬丘诸位老辈仙家教授武艺仙力，更有父君亲授文才。两万年里，我都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生活，以仙界安危支撑着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那时，众仙只知有少君，而不知他究竟是和模样。”
“后来，我文才武艺初成。父君亲传乾坤剑法和掌法，日日来玉堂宫中督促我。日子久了，我也不觉得摆在面前的是何等宏大的重任，只当是寻常的苦练武艺，同别的仙家别无二致。直到扶桑椹大典上，我初次现身仙界，才知自己在众仙心中竟有这般重的分量。”
“还有千年前鬼仙大战。面对气焰嚣张的鬼族，其实，我害怕得很。那么多性命，都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若我有半点差池，就铸成永世毁灭。那时，我才明白，父君万难在前而不可面露半点怯色的叮嘱，到底是何用意。两军交战士气最重，你们发觉我怕了，才是最为绝望的。”
若水默然玩弄手中茶碗，静静听完，叹道：“我总觉身为少君定然不易，却不想其中万千曲折。”
言罢，她起身走到鸿离身边，道：“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如今，少君凭借才德武艺使仙界上下心悦诚服，不负天帝君期许。那许多年的苦，到底不是徒劳。仙界的认可，远胜少君所想。有些事情，你无法确然知晓，你也许永不知晓，但它依旧存在。”
鸿离闻言，眸色微沉，展臂将若水揽入怀中，微笑道：“知我者，若水姑娘也。你的话，字字嵌入我心。我同你，就如那茶器与茶叶的相配，仿佛天生，又似久别重逢，是注定的相遇，也是命定的相守。从今往后，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便更不惧那些阴谋诡计、狂风骤雨，同你披荆斩棘，守护仙界安宁。”
若水听着他的话，心头掠过一阵感动，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平息的悲戚。得仙界未来之主的允诺，她何其荣幸。除了声名显赫的姻缘，她还将临视三界江山，成为最有权势的仙女。
可是，这一切，并非她所愿。
还在若水思虑如何回答，就听鸿离又道：“对了，我还要给你看个物什。”
鸿离左手揽着若水肩头，右手轻轻挥动。一溪泉水从平静如镜的湖面上飞出，在鸿离的涂抹中散成漫天云雾，流淌着朦胧的宁静。
鸿离凝出长剑，执剑为笔，以云雾为画卷，挥毫泼墨，认真绘着墨色山水。他时而大开大合地勾勒，时而谨小慎微地描画，潇洒有如剑招叠出，温雅好似附耳轻语。脚步移动，鸿离左手若即若离地揽着若水，舞动长剑绘出壮阔山色。
若水随他缓步而动，初时有些迷惑，见山水渐渐成形，感到这景色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几番猜测，仍是想不通鸿离欲画何物。
大浪环绕翻涌，元气流布。四方大山坚实辽远，支撑着形似偃盆、下狭上广的巍峨高山，延伸的三角宫室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碧玉流金的宫室间，一处不大的山顶出尘绝世，几株高大的茂树挺拔向天，盛放着粉红扇状的花朵。那花，花丝细长，若翩跹起舞的蝶子，又似偶落叶间的流云。
“难不成是……”若水不敢相信鸿离所绘真的是那处，默然看着他一点一点画着，心中反复祈求万万不可是那里，虽然明知是无用。此刻，她也明白了鸿离的用意。
鸿离收剑而立，颔首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若水，嘴角扬起笑意，连眸中似也染了几分温暖，问道：“若水姑娘可知这是仙界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