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看在他曾救过自己的份上，燕承允绝对是第一个冲上去揍淳于煦的。
淳于煦那张嘴，真的太欠了！
当最后一层遮掩的谎言，都被淳于煦野蛮撕碎踩在地上后，结局早已无法更改。
燕承允可以在没有人的时候跳入浊污车，可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可能摘下头顶的冠戴。
他是皇子，有自己的尊仪，不可能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拉着淳于煦不让他走。于是他酸楚看着一切。
淳于煦戴上禁元锁在笑，对着夏侯织笑，嘴角咧得很开，或许是为了宽慰这一切。
但夏侯织视若无睹，显然很不满。
淳于煦对着燕承允笑，笑意微微有些收敛，或许是带着些歉意。
燕承允除了皱眉，也没有更多表示。
淳于煦对着骁骑营众将士笑，连牙花子都笑得露了出来，或许想展示出身上某种光环。
然而，没人感受到他那所谓的光环。
耸了耸肩，淳于煦微微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与钟泰走出骁骑营驻地。
燕承允鼻头一酸，他本身就是极骄傲的人，自然知道这份骄傲更应该被尊重。
真正感伤的原因，来自于他非常清楚淳于煦是受到自己的牵连。
如果不是自己，兵部尚书是有多闲？跑去签个不过监禁十天的批文？
明明清楚这一切，自己贵为皇子，又亲自在场，可是却无力阻止，这才是燕承允酸楚的原因。
骁骑营将士同样感伤，但他们比燕承允能做的更多一些。
因为他们有夏侯织。
抛开燕帝带来的影响，夏侯织本身就是个不容他人轻视的强者。
在驻地营口，以夏侯织为锋，骁骑营将士成排成列站好队形，徐赟的睡眼露出锋芒，丁乙的嬉笑收敛内心深处，每个人都庄严肃穆，看着淳于煦。
阳岭山脉没有一丝声音，虫兽息声，万籁俱静。
“谁叫淳于煦？！”夏侯织大声吼道。
淳于煦一愣，原本身负禁元锁，显得微驼的背竭力挺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我叫淳于煦，天地父母生下的淳于煦！”
有风虚空来，吹得淳于煦衣袍，猎猎作响，如旌旗招展。
徐赟的声音穿破风阻，吼道：“谁叫淳于煦？！”
用得力量过猛，淳于煦脸憋得通红，仍旧大声吼道：“我叫淳于煦，大垣仙朝的淳于煦！”
风声更戾，云层翻涌，四周草木摇曳，漫空飘香。
所有骁骑营中人一起大声吼道：“谁叫淳于煦？！”
众人喊得齐整，声音振聋发聩，犹如惊雷！
淳于煦双目圆瞪，被铐着的双拳紧握，青筋根根暴起，大声道：“我叫淳于煦，骁骑营三十七号的淳于煦！！！”
早听闻骁骑营将勇兵雄，群威群胆，燕承允却从未见识过这一面！
众人将心凝聚在一起，没有动用半分仙元，就已经让人感觉到那股力量！这力量可敌日月星光，可断山川河流，可将百万雄师吓得溃不成军！
每个人都被这股力量激得双眼赤红，就连钟泰也不免心生波澜，被深深震撼。
“听清了？他是我骁骑营三十七。”
夏侯织指着淳于煦，却看着钟泰，道：“十天后，原样还回我骁骑营。”
钟泰闻言，朝夏侯织弯腰鞠躬，然后带着淳于煦转身离去。
躬身行礼可以是应下承诺，也可以是道别离开。此时在场的，除了钟泰本人，没人知道这个躬身行礼，是什么意思。
……
……
盛京城，东宫内。
轻施粉黛的仙姬依偎在太子身侧，给太子斟酒喂食瓜果。一个黑影蹿进殿内，仙姬尚没有半分察觉，眼眸醉意迷蒙的的太子却陡然清醒过来。
待黑影将一道神识传音给太子过后，太子一把将仙姬推飞。
“年纪轻轻，学些什么不好？偏要学笼络人的手段？！”
仙姬惶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解为何太子突然震怒。
太子伸手隔空一抓，地上的仙姬飞至自己怀中。
用手轻拾仙姬那洁白如玉的下巴，宛如换了一张脸的太子温润一笑：“既然刀不顺手，留着干什么？”
“折了吧。”
黑影从始至终未发一言，此刻听到太子吩咐，往宫外飘去。
“对了，这事暂时瞒着太傅些，别坏了事。”
黑影顿了顿，终如烟雾般消失在殿内，没留下一丝痕迹。
……
……
“喂，我说，我们是要这样一直走回去吗？”淳于煦靠坐在一颗树下，折下一棵草根咬在嘴中，微微苦涩的草汁给舌尖带来些滋味。
“嗯，你是。”钟泰看了看淳于煦身上的禁元锁，认真道。
受不了钟泰认真的眼神，淳于煦嚷道：“你就不能解开这破玩意吗？我都说了跟你回去，还能跑了不成？”
“不行。”钟泰收回目光，从芥子空间翻出一包食物，道：“如果你饿了，我给你些吃食。如果你是想用山纹草的草汁解开禁元锁禁制的话，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淳于煦狠狠将口中草根啐射至钟泰掏出的食物包裹上，道：“屁的禁制，老子又不差这会时间，你再不掏出吃的来，我嘴都要淡出鸟来！”
“要是之前那个岔道你听我的，现在即使还没走到盛京城，也应该走到有人烟的地方，热气腾腾的菜肴伴酒落肚，哪至于流落到现在要吃冷食。”
钟泰没有理会淳于煦的抱怨，解开包裹，里面的吃食出乎淳于煦意料的丰盛：盐水黑龙肝、香酥焖麟腿、软溜玉浮鲤、清炖玄龟汤……
俱是些宫宴上都难尝到的佳肴！
想了想，钟泰对着淳于煦道：“有道理。”
自打钟泰解开包裹，淳于煦口涎馋落一地，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些食物，道：“嗯，你说了算，开吃了么？先给我盛碗汤喝，我这辈子还没喝过清炖玄龟汤呢。”
钟泰道：“我觉得你刚刚说的，热食比冷食好，这句话很有道理。”
说着，钟泰慢条斯理地准备加热工具，淳于煦饿狗扑食般朝着食物冲上去，道：“有这好料，冷的热的不都一样吗？”
可怜淳于煦现在被禁元锁困住，钟泰哪会让他得逞，掐了个定身诀，用仙元把淳于煦身形定住，道：“你自己说的，热的比冷的好。”
淳于煦不知怎么反驳，只能干瞪着钟泰将一样一样食物摆弄加热，然后跑到远处树荫下打坐。
眼巴巴在原地盯着火候，好不容易等到那些珍馐美味冒出滚烫雾气，淳于煦喜滋滋大声提醒：“好了好了，都热了，开吃了！”
钟泰睁开双眼，走过来，满意点点头。
“快点快点，给我盛碗汤。”
钟泰迟疑问道：“吃这些前，先喝汤更好？”
“废话，早就听夏侯说过，这清炖玄龟汤汤味浓醇，仙元充沛，就连宫廷御宴，都选它作饭前汤品，”淳于煦想转头看向钟泰，却转不动，只能尽力用眼角看去，道：“怎么？之前没喝过？”
钟泰摇了摇头：“没。”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混宫里，又有靠山的家伙天天吃这些玩意呢。”淳于煦先是长叹，接着催促道：“别说了，别说了，再说凉了就不好吃了，快点快点。”
“嗯。”
钟泰取碗盛汤，热气腾腾，溢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淳于煦不断吸气，好似香气便先能醉上一番似得。
端起小碗，将热气吹散，钟泰将汤放到自己嘴边，他喝得很仔细，先是抿了抿，然后一小口接一小口，很快就喝了大半碗。
淳于煦熬不住了：“喂，你太过份了！自己不伺候我，好歹把我放开啊，我自己来！叫我看着你吃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的。”
“吓？”淳于煦瞬间懵了。
钟泰放下碗，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吃的，买的时候钱不够，只买了一人份。”
这家伙好像是在说，这些都是他自己吃的，自己只有看的份？！
是这意思吧？
淳于煦在心中又自问一遍，随后勃然大怒，合着自己咋咋呼呼大半天，不过是麻雀掉糠堆，空欢喜一场？！
欺人太甚！
“腌臜玩意儿，你口口声声的大垣就是这样教你为人的？！”
“混账东西！你以为老子稀罕你那两口吃的？！老子当年也是大鱼大肉中闯过来的。”
“不就是想用这些糟贱东西诱惑老子出卖些什么吗？滚一边去！”
淳于煦怒声嚷道，索性闭上双眼，省得看着心烦意乱。
“按大垣律法，这是我买的，我又没送给你，自然是我吃，”拈起一片黑龙肝放进嘴中，咀嚼两下，果然如店家小二所说那般入口即化，钟泰口齿含混不清说道：“如果你真饿了，我把原来给自己备得午饭给你吧，反正晚上也吃不上了。”
说完，钟泰解开淳于煦双手的禁制，在淳于煦面前放下一物。
淳于煦终究抵不过腹中催促，睁开眼，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混账东西，自己山珍海味，给我俩破馒头？！”
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还不如不给呢！
“这是我最后一餐。”
钟泰将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这次说话很清晰，道：“从小我就是吃你手中的馒头长大的，小时候老是听我父亲吹嘘眼前的这些排场怎么好吃，一直都没吃过，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
“后来我父亲去世了，他是个白瓜，不经饿，大垣与南楚打仗时活活给饿死的。死的时候他一直念叨着，说这做人啊，图长生什么的都太假，其实就是图个安稳，图个一日三餐。他叫我好好活着，他是饿死的，得天天给他灵像供着吃的，不然他就算死了，也不安稳。”
“也不知道他是要我好好活下去，给我找个由头，还是真的有这回事。不过，他应该没这些弯肠子吧？哪能找到这种借口。”
淳于煦愣了愣，有些不解为什么他要跟自己讲这些过往。
“后来我拜入周师门下，蒙恩师照顾，总算安稳下来，偏又被恩师逼着修炼，每个月俸禄扣下修炼用度，已经所剩不多。”
轻笑一声，钟泰戳破自己的自欺欺人，道：“其实就是不舍得，想要顿顿吃上现在这样的排场是不行，但比俩馒头好些还是可以的。”
“穷日子过多了，自然就怕再倒回去，有颗仙石，都要先预留下半颗给以后存起来。”
将整条软溜玉浮鲤拿起来，钟泰张口就咬，有浓汁糊到脸上也没放下。直至将整条鱼，包括鱼骨都慢慢嚼碎咽下，才用衣袖将脸上那些汤汁擦去。
淳于煦已经瞧出钟泰的不对劲，若是正常，那个之前对阵时一口唾沫一张方巾的人，怎么会如此不顾形象。
“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冷的吃算了，这热菜的时间原本没计划上，所以要吃快些。”钟泰对着淳于煦解释，接着又道：“我爸比我命好，他虽然死的早，又不能修炼，但他有儿子。”
“很多人都说我不是我爸的种，我能修炼，从小就聪明，他干什么都干不成，连去酒楼打杂都被赶出来。但我跟他的脸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任谁看清我和他的脸，都不会说这不是亲生父子。”
“有我在，尽管三餐都是馒头，这些年他总算是没饿着。”
“我没有儿子，所以，我得自己先吃饱了。我把房子那些都卖了，加上这些年存下的钱，也只能买到这一顿。”
说到这，钟泰诚恳地看着淳于煦，道：“所以我不能给你吃。”
淳于煦听懂了很多，愠色不减：“你的最后一餐是山珍海味塞着，我的最后一餐就是两馒头？都是死，我死的也未免太寒碜了些吧？”
“这是我的最后一餐，不是你的，你应该还有些日子。”
“指使你来的人没给你钱吗？你凭什么花自己的钱吃这最后一餐？不值当！”淳于煦更加不解。
拈起一块还在滴油的麟蹄肉，放入口中，不知道是这肉太过好吃，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钟泰笑得很是开怀，道：
“大概，就是图个安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