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辽阔，天空高远。温暖的阳光穿过轩窗，洒落在地面，碎成一地细小光斑。
黑暗狭窄的房间内，苏醒赤着双脚，半蹲在冰凉的地板上。微眯着眼，仰起细长的脖子，怔怔地望着窗外。
“噔噔噔噔”，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紧闭的房门被人拍得“咚咚”作响。一把犹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嚷了起来，夹杂着掩藏不住的兴奋：“哥，天气暖和了，燕子也飞回来了。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吧，好啵？”
一门之隔。
苏醒朝着房门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回声疲惫，带着歉意：“下次吧。下次一定带你去。”
男孩嘟起嘴，一下一下地踢着过道上的柱子，不满地喊道：“下次下次，总说下次。可，可哥哥你一次都没兑现过呀！”
“不好意思啊，小真。”苏醒双手支着着下巴，闭上眼睛无奈地苦笑，“我也想去，可是，可是我的病。唉，你知道的。”
男孩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走了。
叹一口气，苏醒轻声喃喃自语：“原来现在，都已经可以放风筝了？这么说来，春天已经到了。我似乎，也应该高兴点？”
口中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哪有半分高兴的神色。苏醒心中阴云密布，愁思满胸：冬去春又来，万物皆苏醒。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所有生灵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着。
可自己呢？名字倒起得喜庆，说是“苏醒”，身子却被迫挤在这狭小的房间中、阴暗的环境下苟活。试问，这让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苏醒撑了撑地板，慢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绕过房间中阳光照耀的地方，走到房间一角。当他迈开步子的时候，锁在细弱双脚上的沉重镣铐在地板上缓缓拖过，“铛铛”作响。
苏醒停在一面五尺高的落地镜前，睁大眼睛，借着屋内微光望去。镜中人皮肤蜡黄，眼眶深陷，嘴唇苍白无血，背脊微微佝偻。乍一看上去，不像是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倒像是七八十岁的垂垂老者。
“我记得，我今年才十四岁吧？”苏醒自言自语。
他原本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兼且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左邻右舍看了，谁不赞一声好？但两年前，他主动参加了政府的一项生物项目测试，被人为注射了某种神秘的基因药剂。
结果，实验失败。虽然苏醒十分侥幸地没有当场死亡，但身体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后遗症。经过多位名医诊断，苏醒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综合症免疫疾病，目前在世界上，还没有相应的治疗药物。
不仅如此，苏醒的精神方面，也出现了问题。不仅出现了新的精神疾病“妄想症”，而且他之前的“健忘症”愈发严重了。甚至很多时候，苏醒会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某些记忆。
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苏醒这样一个原本清秀俊朗的少年，年岁渐长，瘦脱了形，长变了样。虽求医问药不断，但始终不得好转。
这两年来，苏醒原本圆润的脸越尖越小，反衬出眼愈越深愈大；个子倒是长高不少，背却弯了下来；至于那白皙光滑的皮肤，也变成了病态的蜡黄色，粗糙不堪，再不复往日景象。
不过，尽管如此，苏醒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他这样做，求来一纸赦书，救了父亲一命。
摇摇头，苏醒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他安静地站在镜面前，打量着镜子里面的影像。镜子里面，少年的镜像自然也是一动不动，用同样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镜子外面的苏醒。
但是，过不片刻，镜像里面的苏醒，嘴角先是微微一动，然后慢慢上勾，到得后来，居然咧开大嘴，“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镜像在镜子里面舞蹈，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画面诡秘，笑声森寒。
若是一般人骤然见了这景象，胆小些的，只怕立刻就会吓飞了魂。可惜苏醒一脸木然，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一点儿都不惊慌。
这倒不是说苏醒胆子大。而是因为，这种情形，他不是第一次见。最开始的时候，苏醒也曾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但次数多了，也就慢慢习惯。
镜中的苏醒眨眨眼，摆摆头。然后伸手屈臂，扭腰压腿，在镜子那端的世界里左右晃了晃，自顾自地活动起身体来。
在活动的过程中，镜像里的苏醒，左眼渐渐变成古怪的血红色。仔细看去，还能看清眼睛里面一个小小的白骨骷髅，正端坐于瞳孔最深处。
镜像肩胛位置，亦多出了两个鼓鼓的囊包。囊包裂开两条长长的缝隙，两片巨大的洁白羽翼，从这缝隙中，缓缓地舒张开来。
苏醒盯着镜中的影像，厌恶地开口斥道：“怪物。”
厌恶归厌恶，但苏醒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真实的世界时，也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也发生着相同的变化：左眼变成红色，眼瞳深处多出一个白骨骷髅，肩胛处两片巨大的纯白羽翼高高扬起，遮住了房间中本就不多的几缕阳光。
镜子里面的苏醒，似乎听见了镜外少年的说话，皱着眉反问一句：“怪物？”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莫非，你是在用这两个字，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说吧，镜像苏醒两手前伸，扒住镜面边缘，往外用力地挤去。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咔”声中，落地镜正中裂开一条大缝，那镜像竟真个钻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苏醒面前。
“哈罗，又见面了。”镜像朝苏醒眨眨眼，亲昵地去拍他的肩膀，“可真是难得呀。”
“的确难得，”苏醒冷笑一声，连退三步，避对方的手臂如避猛虎蛇蝎，“不过并不可惜。若有可能，我更希望咱们永不相见。”
镜像哈哈大笑，往前逼近两步，摇头晃脑道：“那怎么可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咱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永不相见呢！”
“或者说，”镜像声音转寒，身后羽毛根根竖起，如刀锋般斜指苏醒，冷然道，“你不承认自己基因转变后，变成现在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基因转变？”苏醒沉思片刻，才决然摇头，大喝道，“不，你不是我基因转变后的样子，而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产物。专家早就给我做过全方位的检测，鉴定表明，我的所有基因片段和染色体组织，既没有出现任何变异，也没有产生变异的前兆。”
苏醒摊手，认真地下了结论：“所以，简单点说，我现在仍旧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可惜得了病，却也仅此而已。”
镜像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又指了指苏醒的左眼，怪笑着地道：“那么，你是否能解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吗？”
“妄想症。”苏醒毫不犹豫，认真地开口道，“医生说了，我只是得了妄想症。实际上，你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只在我个人的想象之中。”
说着，苏醒绕到窗边，猛地一拉窗帘。阳光大盛，照在镜像身上。
镜像“啊”地大叫一声，脸现怒容，喝道：“你小子竟敢……”话没说完，镜像身上光芒闪动，青烟袅袅，一对羽翼无火自燃。
火焰越来越盛，很快就将镜像整个人都裹了进去。镜像声嘶力竭地痛嚎惨叫，在地板上滚成一团。
仅仅片刻功夫不到，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镜像，就被这无名火焚烧成无数虚空碎片，化成一缕青烟，飘散于空中。
苏醒无动于衷。他经历过数十次类似景象，除却最初几次的震惊恐惧，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心中再难起任何波澜。
不过，苏醒自己也清楚，他幻想出来的这个镜像，虽然看上去差劲的很，被阳光随便那么一照，便化成飞灰。但这并不意味着麻烦的结束，相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果不其然。阳光下，苏醒的人虽未动，但他脚下的影子如有生命，自己动了起来。
影子先是如万千幼虫觅食出巢，缓缓蠕动；接着如海水翻腾，层层叠叠地汹涌扑击；然后张牙舞爪地膨胀起来，铺满了大半个房间。最后，影子重新缩回一团，歪歪扭扭地从地面站起。
无数阴影重叠交错编织，在光与影的神奇效果下，阴影竟幻化成一个人类的影子外壳。
影子的五官模糊，全身漆黑，左眼呈艳丽的猩红色，瞳孔深处的白骨骷髅睁着空洞的双眼，目视前方，白牙利嘴张得老大，无声狞笑。
影子背后，也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只是整双翅膀，是由浓墨一样的阴影构成。初看上去，与苏醒有几分神似，极像是他被人在身上全部泼了墨后的模样。
房间中本有些许微光。但这影子苏醒甫一出现，所有的光线如堕黑洞，全部被其吸收殆尽。只剩下影子那只猩红色的古怪双眼，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闪烁不定。
苏醒知道自己没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叹叹气，摇摇头，索性躺倒在地板上。
“呵，你叹什么气？”影子双手环胸，身体弯成一个古怪的“Z”字形状，低头看着地上的苏醒，“之前的时候，你试验过那么多次，早就已经知道，凭你现在的手段，是不可能消灭得了我的。至于阳光直照之类的小手段，哈哈，更是可笑的无效伎俩。”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苏醒躺在地板上，毫无惧意地对视那只令人心悸的猩红眼珠，平静地开口道，“只要我的妄想症一天不治好，就一天都不能摆脱你，影子。”
“你明白就好……”影子咧嘴大笑。
“可我还是这么做了。”苏醒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微微眯起眼，声音冰寒，“知道为什么吗？原因很简单，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以与我毫无二致的样子，出现在我自己面前。”
“哈，你这样说我都要伤心了。”影子假模假样地抹了抹脸，但语气却充满了刻意的嘲弄，“不过，你也没有必要每次都在我面前强调，我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你得了那什么可笑的‘妄想症’吧？”
苏醒哼道：“真可惜。你可以不承认，可这是事实。”
“事实？哈哈，可笑的说法！”影子大笑，笑声震得屋子隆隆作响，“宁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偏去相信那所谓的专家、学者、名医、教授？”
影子翅膀“刷”地扬起，人慢慢浮上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醒，轻蔑道：“狗屁，全都是狗屁玩意！一帮庸人下的结论，你居然就信以为真了？”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就算是基因突变，但人却没有变过。自问本心晓明性虚假，何须他人来多嘴多舌？”
“苏醒，睁开眼睛，正视事实吧！”
“事实？笑话！”苏醒冷哼一声，毫不相让地反讽道，“不相信医生，不相信科学，却相信一个幻想出来的莫名生物，就是所谓的正视事实？”
“相信一切真如你所说，我的‘恶魔之眼’里藏着一只骷髅，能破世间一切法，却从不曾出现在人前？相信我有一双‘鲲鹏之翅’，可翱翔天地九万里，但只从三楼跳下，就摔断了腿？相信我的基因早已变异，成为世上有数的强者，可无数次检查，在基因光谱图中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哈，我若果真信你，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