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人，熬过了多少苦日子，眼下生活状况刚刚好转，经济压力也开始减轻，却撒手西去，想起来不禁叫人感到凄楚我那刚刚步人天命之年的姨姊，更是一身毛病，她的后半生又将何以托身？这人生的秋天来得也太早了些，一如庄稼尚在抽穗灌浆，一场寒流带来了青封灾，几多辛苦终是如烟一梦。此情此景，你想不唏嘘都难。
襟兄，走好吧，人生也是一场考试，这最后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必答题。
豪猪来访
假日回家，听到村人诉说收获的粮食有很大一部分被野猪、豪猪掳掠，尤以山芋、玉米棒子为甚。当时没放在心上，不料半夜时分，果真听到窗外玉米地里有动物跑动的声音，有扳倒玉米秸的声音，便猜想是豪猪来了。翌日清早跑到玉米地里一看，可不是，一大片晚季玉米被糟蹋了几乎一半。
这几年常常听到人和一些野生动物相互较量的事件，以往听这些故事挺感来神，特别是制服了那些畜生之后的得意最让我感动。我有个表兄，是个捕猎的好手，他用一种自制的钢丝器具，能准确地拴住野兔、野猪、豪猪以及野山羊。他有不少传奇的捕猎经历在村里争相被人们传扬。我曾经吃过他送来的野味，也曾经对他刮目相看。然而，最近听到的故事结局往往一反过去：某人被野猪咬伤了，某某竟给豪猪戳破了腿肚子……我怀疑其真实性，待亲眼一看，果见有人的头皮被掀去一块，又见一人拄着拐杖，正在大骂已经被剥去了皮肢解了全躯的野猪。
野猪豪猪之类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是从来不伤人的，除非是被人逼急了。跟老年人聊起这现象，他们叹口气说：“畜生们被人断绝了活路，逼到了死地，不咬人才怪呢！”想想也是，人类首先侵占了它们的领地，夺取了它们的口粮，其次是老饕们打起了它们的主意，采用一些先进的手段捕而食之。出于生存的本能，它们不向人心不古、野心勃勃的人们还击，又能向谁去讨得生存的权利呢？
正在老人为野生动物愤愤不平之时，忽而看见报纸上注销令人欣喜的消息，一则是《中国环境报》上刊载的《北大荒，就让它荒》，文中说黑龙江省农垦局最近明确表示，对北大荒的重要生态功能区实行重点保护。
严禁在区内开荒，已经开垦的要迅速退耕还林，还草，还湿地。因为白山黑水间，“从乌油油的黑土地，到千万顷的落叶松；从强筋壮骨的野山参，到装点大地的异兽珍禽”，无不令开发者垂涎欲滴。另一则消息是西南一家报纸报道的，说重庆大山区将大面积移民，把林区让给野生动物，使它们永久地在那里“安居乐业”。看来，为了与世界环保同步，中国环境保护部门已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
人和野生动物和睦相处，这正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可惜长期以来，这种文明被一些野蛮和贪婪所践踏了。尤为滑稽的是，有些地方发生了野生动物伤人的现象以后，人们竟认为是兽精出世，是妖孽祸乱，除了镇压，便是祈祷。而我们的某些基层环保部门对此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在这些地方，普及科学知识，普及环保知识，乃至普及法律知识，应该说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只有在人们的心理上树立了与野生动物平等的意识，彻底改变了动物是人的美味来源的氏族部落观念，我们人类的家园才真正得以长治久安。唯其如此，对于豪猪来访，我们便会感到是莫大的荣幸，会像迎接一位老朋友一样向它敞开栅栏和篱笆，必要时拱手为它奉上一份我们人类的精美配餐。
女儿和螳螂
傍晚因事回来得迟了些，一打开灯，就见雪白的墙上叮着一只螳螂。怪了，哪儿来的这小家伙？我们好久没有看见过螳琅了，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一下子提起了我和女儿的精神：
这是一只小巧而漂亮的螳螂。翠绿的身子，金丝玉缕般的薄翅，一对与它身体不相称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显出凝视的样子，细长的六足攒足了蹦跶的力量。女儿用一根小棒拨了拨它的前腿，它就顺着小棒爬下来。
它就是不想飞不想飞的螳螂依然被女儿喜欢着。
这个晚上，女儿再也没心思做作业，一直逗着螳螂，和它说着话。
女儿说，螳蛘能够飞上五楼，说明它和我们有缘分。这真是小小女儿心啊！一只螳螂，一只青虫子也当得起人的因缘，看来童心就是童心，它是完全可以超越物质而存在的一种灵性，也许就像人们推测的所谓“气场”那样的用眼睛无法看见的东西吧。
在这层楼的居室内，除了我们几个大活人，真的再难得见到其他有生命的东西了。刚搬到这儿来时，女儿曾提议买一只猫，或是一只小兔子，我和她母亲马上给否决了，不是怕花钱，是怕养不活，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小动物死去，不如没有它，没有它们也就没有对生命的痛惜与挂念，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有一天，女儿用酱瓶养了一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草花，紫艳艳的，虽不怎么惹眼，在秋天倒显得很有几分野气。她天天给它浇水，中午的时候，把它端到阳光晒不到的墙角。她还给它取了个英文名字，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螳螂妨碍了女儿做作业，还将影响到她的睡眠。我决定将它驱逐出境，最好是给它一脚，然后将其抛到楼下去。谁知我刚抬起脚，它竟飞起来了，而且翅膀摩擦出很响的声音——它再次把女儿吸引过来，女儿问我是怎样使它发声的，我抬脚比试着给她解释，就是这个动作，引来了女儿对我惊恐莫名的眼光。“你要杀它？”女儿声音发颤了。看着女儿看是泪水的眼睛，我只好退避三舍。
螳螂终于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女儿没再追问，她也许怀疑是我结束了它的性命，但我可以指月为鉴对她发誓，的确是它自己飞走的。一只螳螂什么时候飞来，又会在什么时候飞走，这是它的自由；我们喜欢它，但是不能剥夺它的自由，不能把我们的爱强加于它。女儿对我的这个说法表示赞同，但她又说，她原来是准备画一张螳蚝画的，现在无法完成了，因为她还没看清螳螂的翅膀完全张开的样子，也许，在女儿心里，只有张开了翅膀的螳每才是生命中完全的螳螂，她是那么渴望生命张扬着的形态，可惜这房子里再也找不出这样的生命形态了。
就因为一只螳螂，我决定让她转到另一所学校去，那所学校已经不再是全封闭的私立学校，它距我们的住处之间有好大一片田野，而且在秋天，随时可以看到稻茬上的蚂蚱，静卧在软泥里的泥鳅，闲游觅食的鹭鸶以及发白露疯的牯牛……
月牙儿
二存本姓吴，跟我堂弟友宏是邻居。二存从小就死了娘，跟着他爸吴大混子过着艰难的日子。吴大混子常常溜进街角的骨牌室去赌上一把，不输干净身上的几张毛票不归家。二存没饭吃，就上我堂弟家来，我叔父叔母非常同情他，不但给吃，还给他旧衣穿。二存与我堂弟特别合得来，春日里下河摸螺蛳，夏日里上山打杨桃，秋天拾穗，冬天掏獾……那时他们在别人眼里就像兄弟一般，如影随形。
那年春上，友宏在自家香椿树上用钩刀割香椿芽，二存也来了，帮着在地下捡拾。不料那钩刀在树枝上三磕两碰就松动了，一下掉下来正砸在二存的左额上，当时血流如注，他用手摁也摁不住。后来虽没有什么大问题，却从此留下了一个不小的月牙疤，在他那亮光光的额头上，就像一只扭曲的金红色蜈蚣。
友宏觉得很对不起他，让他这一生都带着破相：有时候见到他父亲吴大混子，都特意绕着走，尽量不碰上面。当然，这等狭隘心思要是给我叔父知道了，友宏准得挨一顿骂。他有一次银我说，二存快30的人了，还没有对象，多少与他那额头上的月牙儿有关。说到这里，友宏似乎更多了一份歉疚，一份负罪感。
友宏这几年在外面打工，每年回来一趟，听家人说，二存父子俩依然混得不好，家里空空荡荡，有时连饭也难得吃饱。他听了，觉得比自己的兄弟遭难还要难受。这时候，叔父就自作主张地对二存说，如果能吃苦，可以到我儿子那里一块儿干，比在家里总要强一些。二存果然在有一天黄昏，拎着个尼龙袋子来到了他们那个建筑工地。但二存确实如人们所料，吃不下那个苦，尤其一日三餐的伙食他吃不惯。没干到一个月，就说要回去。友宏打算再劝劝他，让他习惯了可能好一些，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不见了人，他巳经撇下那床破被子溜了。
唉，这个二存！友宏说自己眼前一直晃动着他额上的月牙儿，心里也深深烙着那弯月牙儿。友宏没能帮上他，歉疚之情就像灰烬里的火种，风一吹又燃起来了。他打电话给父亲说了这事，父亲说，你寄两百块钱给他老子，算补贴了他来回的路费……
一天傍黑时，友宏收拾工具准备往工棚里走，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朝他们工地走来，到跟前就问：你们这里有谁认识一个左额头有条月牙疤的人，胡子拉碴的，30岁左右。他与一起重大盗窃案有关。我们要弄清他的家庭住址。工友们摇了摇头，他们也许只知道那个人叫二存，确实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但友宏清楚，他立马想准是二存犯事了，那家伙可能根本就没回去，他竟往那条路上走！友宏让两位公安再次把嫌疑人的形象说了一遍，思忖了那么一会儿，便走上前去，对其中一个大个子公安说，我知道，他叫吴二存，与我是同乡同村。说着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指着上面的地址念了一遍。两人记下地址，又问了一些其他有关二存的情况，而后握着他的手，说着谢谢。
这个晚上，友宏没有吃饭的胃口，心里憋得慌。他想的是，自己已经伤过二存一次，让他留下了终生的疤痕；今天又把他提供给公安部门，他这一被抓，准得进大牢。于是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叔父，接着又告诉了我，言语间满是负罪感。谁知叔父一听，竟手拍大腿说：这回你做对了，但你却想错了。其实你是救了他，幸亏救得及时。叔父还说，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倘若当初不是你给他额上留道疤，今儿个又怎么知道是二存呢？要救他也救不了。叔父又说，吴大混子那头，有我顶着，谅他也不会怎么乱来。
我推测友宏走出电话亭时，一抬头，准会发现天上也有一弯月牙儿，它那清滢滢的光亮，仿佛叔父从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一直照进逼仄的心里，他应该觉得心头敞亮了许多。
一块铁
我在路上捡起一块铁，但这不是我曾经丢弃的那块：
我把这块铁交给铁匠铺，老铁匠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对老铁匠鞠了半个躬。
梦里，我听见了我的马蹄踢踏响起，那是一种久违的声音；我又感觉自己的脚掌冰凉而坚硬，几乎举步维艰。
我醒来，又看见一块铁，被烧得通红，挂在东山的轮廓线上，圆圆，扁扁，呲喇喇冒着热气。
我脱去冰凉，在窗前拿起一把刀——刹须刀，这也是一块铁。
这种刀子割不断缰绳，所以老三一辈子不用它。老三帮着老铁匠锤完最后一锤，天下大白。
我认识一块铁，在出门的路上。因为没有了钥匙，我没有拾起它。老三到了建筑工地，那儿的伙计差不多全来自乡下，都没有文化，都带着一只敞口包。钥匙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没有意义。我送老三去那里，把证件装进信封，把信封装进口袋，把口袋给老三指明是他上衣的左边：回来的路上，那块铁没有了。
我心里有一种扣得很紧的感觉，我想找一把钥匙。
到家，门锁着。
我很想帮老铁匠打一回铁。
可我是左撇子，右手握不惯锤，我担心打到老铁匠的手腕上。虽然我的那块铁还在，可我不能改变它的形态。既然铁匠铺里的大锤不能握在我手里，那么，我将手无寸铁。
老三是会打睡的，八磅的大锤也会抡。老三不会拉风箱。他走路的姿势不对，就像我那回在梦中走路，脚底下冰凉的，坚硬的，一拐一拐。
老三就用那种姿势走到了工地，快三个月了吧？好在老三本身就是一块铁，实砣砣，一般重物压不垮他。
拿什么送给老三呢？我原来记得他的烟袋杆上系着块铁。是压住烟袋杆不会从腰带上滑落的，那是老铁匠给他打的，后来失落了。对，打一块圆环形的铁——他那粗糙的手是会慢慢将它摸得光锃锃的。
我的小名也给老三摸得光锃锃的，如同他高兴起来的傻笑：
我怀揣着一块铁，急急地走着。
工地上到处都是勤勤恳恳的工人，虽然他们都灰头土脸，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尽管我走路的姿势是在学校军训时学过的。
老三——我喊。
没有一个人抬头，傍晚的太阳也没有抬头。
老三的包在那，老三的竹管烟袋也在那。烟袋上没那块铁的就是：
后来，一个头戴红色安全帽的人走近我：谁是老三？那个走路姿势不对的人吗？他被铁架子倒下来砸……他烧了——证件上写着没有亲属的。
他被那铁……我一哽噎，手里的那块铁落进了心里。我胸口堵闷，眼飞金花，现出一个人：老铁匠，您干脆给我一锤吧，免得我回去一锤打在您的心尖上……
一方荷池
我在市委某培训学校住了整整一年。现在给我印象较深的大约只有几位学校老师，其余的，数一数，两棵棕树，一排白玉兰，一方荷池，它们给我还有些印象。
荷池在学校食堂前面，亦即一排宿舍楼后面。不大，约200平方米，深仅及腰。池中立有假山，高丈许，是钟乳石，造型尚别致，有藤萝攀附，有杂花点缀。偶尔，一两只小撕蜴游蹿其上，引得孩子们用棍戳，用水泼，用泡泡糖的炸响去吓它。池中水并不清澈，也不很浑浊，因有细细的活水来，故没闻见异味。水中飘着睡莲的叶子，服服帖帖，唯唯诺诺，娇弱难支。几朵笔尖似的花苞，微红，微白，等了几日，没有蜻蜓来造访。
一夕，因荷的娇羞无力，想到旧式女子，想到那些困顿中等待的痴情人，遂做一首《鹧鸪天》，题为“池荷”。其词曰：试问芰荷几度秋？倭泥软茎无人收。相思曾借潇潇雨，旧梦还添绪绪愁。藕节节，丝幽幽：多情自作泪难休。若当千顷齐眉绿，尽是纨儿去后丢。
不知道这儿的睡莲是谁种下的，现在也没人来照管它，任它开花，任它结籽，任它败残。随着培训部的房子出租的出租，拆迁的拆迁，睡莲以及荷池都只能在那里自作多情了。
然而那阵子却是我快乐的日子，跟同事们渡过长江去东至。去仁考寻春，由一位驾车高手开着租来的小面包到处跑，晚上回来就喝酒，一醉方休。跟学校的老师打乒乓球，练习写字，也看考生的试卷。夏夜，坐在荷池的边围上，七八个人竟是来自五湖四海，话音各异，生活习性也不同，但相处得很好，兄弟一般。
荷池在冬天一脸愁容，我们都担心它死了。其实它才不哩，就连几株睡莲的根也还鲜活，冬天一过去，它就活过来。小程老师实在待不下去了，他的那位女朋友仍在几百里外痴痴地等着他。睡梦中，他的梦话大多是在和女朋友蜜语，却难听得分明。我们看过那照片，的确一位旧式女子，朴素中透着清雅，小巧玲珑。温珠软玉。我们说，学校里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子，还没有对象，咋不去见见？小程的眼里好像闪过一丝光亮，但倏忽淡定下来，而后坚定地丢下一个字：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