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吒与郑瑛淇出门，远处一个穿淡紫色绸衫的女子看到二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金吒一眼认出她是小师妹孙亦涵，自己当年下山时她不过十五岁，久别重逢，她已长高了不少。他笑着与她打招呼：“小涵。”
孙亦涵见到金吒也是惊喜不已，拉住他的双手，欣喜地道：“金吒师兄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
郑瑛淇问：“师妹，到底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孙亦涵道：“方才二师兄和三师兄练剑，三师兄不知何时自创了一套厉害的剑法。二师兄来不及防备，脸上被划了道口子。三师兄向二师兄道歉，二师兄仍是气不过，当场就要和三师兄再争高下，谁输了谁就向对方磕一百个响头。”
金吒闻言蹙眉，与郑瑛淇互望一眼，均想：“这两人也真是胡来。”
郑瑛淇道：“其他人呢？既然目睹他们二人决斗，为何不阻止他们？”
孙亦涵小嘴一扁，委屈地道：“二师兄说，如果谁插手，就是和他过不去。其他师兄要么下山了，要么就在闭关为师父炼制回天丹。只有我们几个女弟子在场，谁敢和他们动手？”
二师兄陆明坤和三师兄霍长天修为深厚，均是云霄洞弟子中的高手。往常同门之间切磋武艺，能胜过他们的仅大师兄郭颖风、大师姐郑瑛淇以及金吒三人而已。
郑瑛淇冷冷地道：“她们不敢，我敢。”
金吒怕她落单，道：“我陪你去。”
孙亦涵大喜，心想：“有你们二人联手，那就不用担心了。”
三人快步行走，在东边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驻足。右首是十来名云霄洞的女弟子，神情各异，有的紧张，有的担忧，有的恐惧。她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面比剑的两个男子身上，竟未察觉金吒三人的到来。
孙亦涵轻轻咳嗽一声。
女弟子们一齐转身，看到金吒等三人，先是一惊，随后均脸露喜色，亲切地过去和金吒叙话。
金吒在同门之中人缘甚佳，被师姐妹们围起来问长问短，竟无暇抽身。
郑瑛淇见状，微笑着轻摇螓首，插口道：“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师妹们让一下。”
女弟子们左右散开。
金吒和郑瑛淇各自向前跨了一步，只见两个男子各执利剑，你来我往，剑气纵横，斗得甚是激烈。
那两个男子，一个穿灰布长袍，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高大魁梧，比金吒还要高一个头，另外一个穿青衫的年轻汉子虽算不上矮，身材却极为瘦削。
穿灰袍的虬髯大汉左边脸颊上有道剑痕，鲜血兀自流淌，他自是陆明坤了。至于那青衫汉子，则是文殊广法天尊的第三弟子霍长天。
金吒左脚迈出一大步，就欲上前分开二人，手腕忽然一暖，侧头见郑瑛淇握住了他手，低语道：“不急，看看再说。”
金吒点点头，凝神观望二位师兄相斗。
片刻，孙亦涵见金吒和郑瑛淇仍是坐山观虎斗，心中很是焦急，道：“大师姐，金吒师兄，你们为何还不阻止他们？”
郑瑛淇道：“不必了，不出三十招，二师兄必败。”
金吒点点头，同意她的看法。
其余女弟子均感不解，齐望金吒和郑瑛淇。
孙亦涵低声问：“大师姐，为什么二师兄要输？他和三师兄不是势均力敌吗？”
郑瑛淇反问：“你看他们二人的剑法有何不同？”
孙亦涵看了片刻，奇道：“没什么不同啊，都是本门的剑法。”
人群中，一名和郑瑛淇年纪仿佛的女弟子看出了些许名堂来，道：“我觉得二师兄有时候不像是在用剑，像是用刀。”
郑瑛淇脸露微笑以示嘉许。
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刀似象棋，易学难精，而剑却好比围棋，几乎是学无止境。
所以凡间的武将大多用刀，如邓九公邓秀父子，西岐的南宫适等。这些人限于天资，能成为一流的刀客，却无法跻身剑道好手的行列。
孙亦涵拊掌笑道：“对啦，我也看出来了。二师兄这招‘穿云破浪’使得不对，连我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说话声音大了些，陆明坤听见了，怒目相视，把孙亦涵吓了一跳。
郑瑛淇过去搂住孙亦涵肩膀，笑道：“师妹，你默默地看就行了。”
孙亦涵低声道：“是。”
陆明坤的剑法偏重于刚猛的路子，每攻出一招长剑破空之声均极响亮，足见力道和速度均非泛泛。但是，一个剑客的招式里出现了“砍”、“劈”、“斩”一类在刀法中才会有的动作，说明他方寸已乱。
相较之下，霍长天才是真正的用剑好手。攻守进退之间，每一招每一式都完全符合云霄洞剑法的精髓，轻灵飘逸，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击，却能令陆明坤阵脚大乱，而后者疯狂的攻势总能被他挥洒自如地挡回去。
金吒于一旁暗自钦佩，心想：“两年未见，三师兄的剑法修为突飞猛进。若单打独斗，我虽有莫邪宝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又看了几招，心念忽转：“同门师兄弟比武历来是点到即止，可二师兄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金属相撞之声，陆明坤的长剑被霍长天震飞，坠落后插入土中近尺，剑身不住地抖动。他袍子上被刺了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几十个小洞，其中有不少分布在玉堂、膻中、中庭等要害穴道。霍长天显然手下留情，不然陆明坤早就去阎王殿报到了。
霍长天虽完胜师兄，仍不敢缺了礼数，还剑入鞘，躬身道：“长天侥幸得胜，多谢二师兄承让。”
陆明坤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神态狼狈至极。
霍长天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怜悯，走过去弯下腰，想扶他一把。
陆明坤毫不领情，一巴掌将霍长天的手扇开。
霍长天愕然。
陆明坤咬牙道：“我虽败给你，但这一百个响头我无论如何不会磕的。”
霍长天一怔，道：“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二师兄未免太较真了。”大笑着转身离去。
笑声激怒了陆明坤。
他认为这是胜利者的嘲笑、讽刺。
他现在就是一头受了伤的豹子，豹子受伤后是会全力反扑的。
他重新拿起剑，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通红的双眼中布满杀气。
霍长天浑然不知危险就在他身后。
孙亦涵等女弟子叫道：“三师兄小心！”
霍长天也感觉到情况不妙，可他的剑还在剑鞘中，已来不及抵御身后的杀招，暗叫：“吾命休矣。”
剑尖距离他的后心只有寥寥三四寸距离了。
千钧一发之际，郑瑛淇几乎是一晃而至，手中莫邪宝剑急伸，身法、手法快若流星。
不愧是云霄洞下一任掌门人，陆明坤攻向霍长天背后的一剑虽然够快够狠，还是被郑瑛淇看似如履薄冰，实则举重若轻地挡住了。
陆明坤的功力本就逊于郑瑛淇，莫邪宝剑又是无坚不摧，“叮”一声脆响，他那柄长剑顿时碎成了数截。
金吒飞身过去，对着陆明坤胸口就是一腿，为防他再次偷袭，这一腿使了足有七八成力道。陆明坤中腿后立即倒地不起。
郑瑛淇的武艺道行均在陆明坤之上，但她自己也没讨了好处去，被陆明坤凌厉的剑气震得手臂酸软，胸中气血翻涌，难受之至，忙将莫邪宝剑交给金吒，凝神运气调息。
金吒碰到她手，只觉冰冷异常，不由得心惊肉跳，低声问：“受伤了吗？”
郑瑛淇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勾住金吒臂弯支撑着身体，微微摇了摇头。
霍长天死里逃生，对大师姐满怀感激，赶紧拔剑站在郑瑛淇身旁，和金吒一左一右护住她。他见郑瑛淇脸无血色，也是心有余悸，自忖刚才若非她及时阻挡，自己势必命丧陆明坤剑下。
霍长天扭头，冷冷地望着陆明坤，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比剑落败，二师兄就要取我性命，未免小肚鸡肠了。”
陆明坤躺在地上，盯着霍长天，眼神中满是仇怨。
郑瑛淇调息已毕，松开金吒胳膊，向前跨出一步，似老鹰紧盯猎物一般，望着地上的陆明坤。那双秀美的眸子如深夜的月光，清澈而冰冷，更有股逼人的气势，任谁都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郑瑛淇忽然发问：“二师兄，你今日犯了几条门规？”
陆明坤颤声道：“两条。”
郑瑛淇又问：“是哪两条？”
陆明坤道：“忌争强好胜，禁残……残害同门。”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是魂不附体，瑟瑟发抖。
郑瑛淇丝毫不动声色，道：“没错，是这两条。犯什么错，该受什么惩罚，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金吒心中不忍，过去轻轻扯了扯郑瑛淇的衣袖，低声道：“师姐。”
郑瑛淇不理会他，目光在诸弟子脸上一一扫过，正色道：“师父闭关不过七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此事必须从严处置，以正门风。”声音拔高，道：“云霄洞门下弟子陆明坤，暗害同门师弟霍长天未遂，罚你断去右臂，余生不得踏足五龙山寸土！”
陆明坤心胆俱裂，垂首道：“瑛淇师妹，为兄一时冲动才会对三师弟下毒手。我打小就没了爹娘，五龙山就是我的家，师父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为兄平素从不求人，今日破例求你一回，请师妹收回成命！师妹，为兄求你了！”说完以头触地，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竟涕泗横流。
这番话极为煽情，孙亦涵等几个年龄较小的女弟子已经偷偷地转过身抹眼泪。霍长天虽是受害人，也忍不住为陆明坤求情。
无奈郑瑛淇毫不动摇，道：“门规如此，恕师妹不能姑息。”一把夺过霍长天手中长剑，掷到陆明坤面前，道：“你自己动手。”背过身去，不忍看到他自断手臂的惨烈场面。
陆明坤长叹一声，仰天喊道：“师父，弟子愧对您老人家。”捡起地上长剑，径往脖子上割去。
金吒等人大惊，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住手！”
“不可！”
忽闻“嗤”的一声轻响，众人只觉气流扑面，衣衫飘起，一道耀眼的金光似流星般射向陆明坤，霍长天的剑顿时无声无息地从中断为两截。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人生寥寥数十载，本就弹指即过，偏偏你还要自寻短见，这又何苦呢？”言下大有悲天悯人之意。
一个身着杏黄道袍的老者飘然而至。此人皱纹满面，鬓发如银，一大把年纪了，双目却神采奕奕的。
诸弟子齐刷刷地跪下膜拜，异口同声地道：“参见师父。”
这老者正是云霄洞洞主，金吒等人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他于黄河阵中失去道行，但根底扎实，一年来服用回天丹，闭关重修道术，已经恢复了二三成功力。适才击断长剑的一道金光是他生平绝技“夺魂箭”，手指轻弹，便可射出致命的金光。金光的威力视施用者功力而异，天尊倘若恢复到十成功力，莫说一柄薄铁剑，就是花岗岩也禁不住他的一击。
陆明坤知道是师父救了自己，登时热泪盈眶。
郑瑛淇上前向师父禀明事由。
天尊微微点头，捋须道：“淇儿，明坤既已知错，理应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就不要拘泥于门规了。”
郑瑛淇道：“是。”
天尊又道：“不过他今日所犯过错的确太大，往后他虽可继续住在五龙山，但他一身武艺和道行却不能再留着了。明坤，你可有异议？”
陆明坤呆了片刻，颤声道：“弟子谨遵师父法旨。”
天尊使了个眼色，郑瑛淇会意，走到陆明坤面前，伸掌按在他脑门百会穴，潜运元神。
须臾，陆明坤头顶冒出袅袅白烟。
白烟散尽，郑瑛淇扶陆明坤起身，她适才已废去他二十余载的修为，虽是奉师命而为之，心中仍感歉疚，低声道：“二师兄，请你不要记恨我。”
陆明坤摇头道：“我理应受罚，怎敢记恨师妹？”
天尊在一旁赞许地点了点头，过去拍拍陆明坤肩膀，温言道：“明坤，即日起你精研医道和农学，待你学有所成，为师自会推荐你去姜子牙麾下效力。日后虽不能了道成仙，却也能享尽人间富贵，此乃美差啊。”
这一下因祸得福，陆明坤的眼眶又湿润了，道：“多谢师父。”
天尊转身，对霍长天道：“长天，你的剑法又有大进啊，千万不要小气，平时多多指点你的师妹们。”
霍长天得师父夸奖，喜道：“是。”
天尊目光转向其余弟子，目光停留在金吒身上，眸中微露讶异之色。
金吒顿时惶恐不安，低低地叫了声“师父”，声音微微颤抖。
天尊笑问：“怎么回五龙山了？你姜师叔和武王都还好吗？”
金吒惶恐地道：“好，好，好。都好着呢。”
天尊又道：“徒儿，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在山上多住些日子，把身子调养好了再下山。”
金吒大为感动，哽咽道：“是，多谢师父关心。”
天尊道：“大家坐下吧。”
诸弟子依言坐下。
天尊自己也盘膝坐下，道：“为师闭关七日，悟出两招新的剑法。决定在我门下弟子中择良才授之。”
除了陆明坤，其余弟子均脸露喜色。
天尊道：“为师所悟剑法虽只有两招，却是当今世上至高无上的武学，非天资聪颖者难有成就。因此，为师决定，只传授给两名弟子。”云霄洞门人总数逾百，现今却只有两人有资格得到他的真传，足见这两招剑法非同小可。
天尊续道：“这两招剑法，有阳刚与阴柔之分，为师传于一男一女两名弟子。男女体质有异，况尔等道行尚浅，不可同时习练。男弟子单练阳刚剑法，女弟子专攻阴柔一路。”
金吒望了一眼郑瑛淇，心想：“这阴柔的剑法肯定是传给大师姐了，不知阳刚的剑法花落谁家。”
果然，只听天尊道：“淇儿，你是本派继任掌门，你的道行也为云霄洞众弟子之冠。这阴柔的剑法，你是修炼的不二人选。”
郑瑛淇盈盈下拜，道：“谢师父。”
其余弟子纷纷向她道贺：“恭喜大师姐。”郑瑛淇一一还礼。
天尊起身道：“为师这几日思虑过度，须回洞中好生静养一宿。淇儿，金吒，你们今晚早些休息，明日辰时初刻在履云峰静候为师传剑。”说罢，大袖一甩，飘然离去。
金吒一愣，心想：“师父为何不传给大师兄或是三师兄？”见霍长天神情失落，当即道：“三师兄，我去请师父将剑法改传于你。”
霍长天愕然，道：“这个……不好吧？”又道：“师弟放心学剑好了，为兄并不在意。”
郑瑛淇也道：“师弟，师父传你剑法，必有深意。你还是顺从师父的意思吧。”
金吒见师兄和师姐这么说，遂道：“是。”
霍长天未能得到师父真传，嘴上说自己不在意，心里毕竟不能立马就释怀了。郑瑛淇知道他心思，对孙亦涵耳语几句。孙亦涵马上过去，把自己长剑交到霍长天手中，满脸堆欢地请师兄指点指点诸位女弟子的剑法。霍长天受到她的奉承，甚是高兴。
郑瑛淇朝金吒使了个眼色，意为：“这里没咱们的事情了。”金吒会意，师姐弟并肩离开。
次日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缓慢地移动着，拂面的清风带着一丝凉意。
履云峰，顾名思义，是五龙山最高的山峰，登上峰顶就几乎踏足云层。
郑瑛淇俏生生地伫立在履云峰之巅，白罗裙随着山风上下起舞，整个人宛若一朵风中白莲。
“师姐。”
郑瑛淇回眸，见是金吒，微微点头。
“我怕下雨，就顺手带了这些过来。”金吒拿着三个斗笠，给了郑瑛淇一个。
郑瑛淇心中一暖，抱膝坐下，微笑道：“师弟，下山两年长进不少，知道体贴别人了啊。”
金吒在她身旁坐下，笑笑不语。师姐弟望着前方无边的云海各自出神，良久无言。
半响，背后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道：“徒儿们到得好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