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钊说这些的时候，赵敏瑞一直很认真地在听，她的心里真的特别不是滋味。
如果不是欧阳钊今天跟她说起这些，赵敏瑞还真的没有去想过这些事。
虽然娘悲惨地客死异乡，但她还是被好心将遗骸送回了家，而自己也平安地返回了故里，这或许就叫喜忧参半，或是亦喜亦悲吧，可这能代替的了失去亲人的痛不欲生吗？能代替吗？亦喜亦悲的结果能是不喜不悲吗？能吗？
这些日子，赵培荣几乎有空就陪着赵敏瑞，带她和赵敏静出去玩。
下馆子，听戏，去权仙电戏园看电影，到鼎昌照相馆照相，去瑞蚨祥扯料子做新衣裳，他想把天津市他能想到的，所有的最好吃的，好玩的，统统拿给闺女。
但他会喜悦吗？
听戏的时候会突然想，这出白蛇传，玉翠最喜欢；看电影的时候会突然想，如果玉翠看了这个，会吓一跳吧？她好静，肯定不喜欢这晃来晃去的玩意；照相的时候会突然想，赵培荣真是个王八蛋，为什么一直不肯跟答应玉翠照一张全家福呢？
每当这个时候，赵培荣都会把脸扭到一边，他怕女儿会看到。闺女受了这么多的苦，他想让她以后除了高兴，不再有别的情绪。
但赵敏瑞会不知道吗？
到了添置冬装的日子了，秦氏和孙氏张罗着去瑞蚨祥选料子，一大早俩人就带着赵敏瑞赵敏静小姐俩出了门。赵培荣正好在官银号办事，办完了事就直接奔了估衣街，他要接上俩闺女去蓬莱春吃蓬莱小面。
要给一大家子人做衣裳，秦氏和孙氏挑了了十好几种料子了，然后就开始挑衣服样子，赵敏瑞和赵敏静跟着呆了一阵子，觉得无聊，小姐姐就带着小妹妹在门口玩。
看见赵培荣进来，正帮着两位太太挑样子的掌柜的赶忙过来招呼，让座倒茶，好不热情。
赵培荣客气地跟他寒暄，正在这时候，伙计把刚刚秦氏她们挑的料子拿到台面上，说是让太太们再过过目。
赵培荣扭头瞥了一眼，寻思了一下就站起来，走到柜台里面，手指着好几种料子，一点都没犹豫。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对，还有这个！那个！都要。”
赵培荣挑的是瑞蚨祥最贵的料子。并不张扬的色调，更显得它高贵雅致。
孙氏和秦氏先是愣了，然后就都红了眼眶，她们知道他的心思。
赵家易家就是一家，孙氏知道不奇怪。
秦氏也知道，她是大嫂挑中的媳妇，她当闺女的时候，曾经见过大嫂好多次。
在秦氏的眼里，大嫂和易家大嫂都是美人，可美得不一样。易家大嫂不论眉眼，还是打扮，往哪一站，立刻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可大嫂不是，她是那个一下子可能不会被人注意，但只要是瞧上了那么一眼，你就还想瞧她第二眼，然后就记住了她。
大嫂没有易家大嫂那么光彩夺目，但如果真的要比的话，秦氏会把那一票毫不犹豫给大嫂。就连她身上穿的衣裳秦氏都那么喜欢，看似普通，但却那么端庄耐看。
因为喜欢，所以她记得特别清楚，所以知道，大哥今天挑的，就是以前大嫂常穿的花色。
赵敏瑞这个时候领着静静进来了。精明又敏感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发现了屋子里的气氛跟刚才不一样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逡巡，看见了爹挑的料子，看见了大娘和二婶发红的眼眶。
赵敏瑞瞬间就懂了，但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找伙计要了一块儿划线的粉笔，拉着静静又出去了。
站在瑞蚨祥的大门口，赵敏静还在蹦蹦跳跳地玩耍，赵敏瑞却没了心情。虽然每个人都努力装着没事，但很多痕迹早就牢牢划在心里了，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啊！
欧阳钊说完话才发现赵敏瑞一直在发愣，愧疚的感觉一下子冲上心头自己真的太心急了。完全没有考虑到赵敏瑞的心情。
赵敏瑞经历的风雨坎坷，苦难折磨，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午夜梦回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煎熬，他都没有考虑。刚刚还下决心要护她一辈子呢，怎么撂抓就忘了呢？自己真的不是个合格的哥哥。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
两个人就这么愣愣地坐着。任暖洋洋的小风肆意吹着。
区叔过来了，他倒是没有发现两个孩子的异样，他只是远远看见赵敏静躺在欧阳钊的旁边睡着了，心里有些着急。
三步两步赶到了欧阳钊的跟前，区叔俯下身轻轻抱起沉睡的小丫头，边往屋里走边小声地抱怨：
“怎么可以睡在外面呢？眼看就白露了，秋天了，小小姐会着凉呢！小少爷太不细心了。”
看着区叔的背影，欧阳钊忍不住苦笑。
“我真的一点都不细心，一点也不会当哥哥，瑞瑞……”
“二哥，你想个办法，哪怕让哥大醉一场。”
欧阳钊的话都没说完，赵敏瑞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大哥的心思。虽然好多话都不用说，但是也不能憋着，对不对？”
欧阳钊愣了好一阵子，然后就笑了，而且还有一种想要拥抱赵敏瑞的冲动。
“瑞瑞，我真的是服了你了！你怎么什么都懂呢？你到底几岁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赵敏瑞开心地笑了。
“呵呵呵！我就是这么聪明，我娘说了，从小我就心眼儿多，比我哥多太多了！诶，二哥，这话好像不怎对味儿吧？你说娘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呀？”
欧阳钊笑得眼睛都没了，一双梨涡盛满了欢愉。赵敏瑞拉了拉小凳子，坐得离欧阳钊更近些，两个人精心谋划着，他们要给赵敏启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让他能搬开心中压着的大石。
……
这天赵敏启又是几乎一夜未眠，看着睡在里面的欧阳钊，赵敏启轻轻坐了起来，准备下床。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可赵敏启已经习惯了，他就是要赶在天刚亮就出门。
刚穿上外衣，裤子还没穿上，就被欧阳钊拉住了。赵敏启吓了一跳，然后就是一脸的歉意：
“我还说要轻点呢，可还是把你给吵醒了。天还没亮呢，接着睡吧。”
屋子里很暗，可欧阳钊还是看清了赵敏启那双通红的眼睛，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哥，我想跟你说个事。就是你今天早点回来行不行？我天天闷在家里，实在是太腻歪了。你带我到河边坐坐吧。”
欧阳钊说完话，偷眼看了看赵敏启，因为害怕让赵敏启看破他的小心思，所以打定主意不让他有推脱的借口。边说还边把裤腿撩起来给赵敏启看。
“前几天复诊的时候，Wilson说我应该下地活动了，不然就该肌肉萎缩了。可区叔都不信，我一下床走路，他就拦着，我也说不过他。你看看，哥，我的腿都细了，肉也都松了，不骗你，你看看是不是？你带着我练练走路，咱们不再家里练，在家里一练，区叔肯定就跟着捣乱。哥，你有时间吗？早点回来行吗？”
黑暗里，欧阳钊的眼睛亮闪闪的，而那伸在外面的腿白灿灿的，细的有些让人心惊。
赵敏启心猛的一疼。前几天复诊的时候，赵敏启是跟赵培荣一起带着欧阳钊去的，刚才欧阳钊说得话，他也确实听见了。可他这些日子，心思不整，也没特别往心里去，如今一看钊钊的小细腿，这份自责强烈的让他把什么都忘了。
“哎呦，怎么都这样了啊！才两个月的功夫，就都这么细了。我怎么都没在意呢？——行，咱们就从今天就开始练，以后每天都练，哥陪着你练。下午我早回家，回家以后哥背你去河边，咱在那一直练到吃晚饭，好不好？”
欧阳钊开心的点点头。
九月的天津，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温暖而不炎热的天气，让人身心舒爽。赵敏启放了学就往家赶，然后背着欧阳钊就往海河边走。
来到了河边，赵敏启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扶着欧阳钊慢慢的行走。
好久没走路了，欧阳钊的腿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屁股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但动起来还是会隐隐作痛。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冒汗了。
赵敏启有些心疼了。
“行不行，钊钊？要不要歇一会儿？”
欧阳钊扬了扬头。
“小瞧我了，哥哥。我今天给自己定计划了，要走上一个小时，然后才休息！”
赵敏启吓了一跳，赶忙阻拦。
“说什么了那！不行！坚决不行！好好的人，走上一个小时都得累死，更何况你现在这个情况。循序渐进，要循序渐进才行。咱们一点一点的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欧阳钊听话的点点头。
“好，听你的。那今天我就练一小时，每隔一刻钟休息一次，行吗？”
“一刻钟歇一次可以，至于练多久，我们走着看。”
赵敏启扶着欧阳钊又慢步走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