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唐彩虹的大姑唐素梅来走娘家最多住十天半月，自她的老伴去世后一般会待到过了三月三。
唐父生日这天唐彩虹没有去上工。上午，家中包饺子的人手足够，唐彩虹便约上她大姑去杏园看杏花。今年打春较早，北山脚下的杏园里红杏正开的热闹。
姑侄两个一边往杏园走一边唠扯。
“真是在哪里长起来的就觉得哪里好啊，看看哪个地处都觉得这么亲，这么顺眼。”唐素梅打量着四周说，“离开都小四十年了，到这，做个梦也是在樊家堡的多。”
“嗯，要不怎么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唉，人啊，在家的时候不觉得，非要等到离开了才觉出好来。——这块地里啊，原先有一片坟子。”唐素梅指着其中的一块梯田说。
“坟子？！”
“嗯，一些有年头的老坟子。我小时候啊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剜野菜。”
“看来，大姑你小时候胆子不小。”
“嗯。那时候你奶奶老是说我有点儿潮（傻），知不道害怕是啥。”
“大姑，你小时候就有这片园子？”走进杏园，唐彩虹问道。
“嗯，不如现在的杏树多。下头这一片，是后来又栽上的。”
“这片杏树园子要是上了电影，不知道有多么好看呢！”
“嗯，你看，这一园子花把北山都照亮堂了。”
“我就纳闷，是谁教这些花长成这样的？！”唐彩虹站在一株杏树前仔细端详起上面的花朵，“——咦，还不算暖和就有蜜蜂了！”
目送蜜蜂飞向另一棵杏树，唐彩虹回头找她的大姑；看到大姑红着眼圈怔怔地注视着前方，唐彩虹以为其触景生情，不忍扰之，就在她转脸之际，蓦然发现前面杏树下站着一人，定睛一看，认出是夏广青的大伯夏明忠。——他也怔怔地望着她的大姑唐素梅。
“你回来了！”夏明忠先开了腔。
唐彩虹担心大姑让对方下不来台，夏明忠好像也有这种不安。
“你……你也回来了。”唐素梅抖了半天嘴唇回了一句。
“我回来有半月多了，你啥时候来的？”夏明忠说着朝她们走过来。
“二月初二。”
“这么说是前后脚回来的。这闺女是你跟前的？”夏明忠打量了一下唐彩虹，问道。
“是娘家侄女。”
“哦……长得很像你……小四十年不见了……”
“三十八年零十个月整。”
夏明忠愣怔了片刻，喃喃道：“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老了……这一辈子就算过去了……”
“大姑，我想起个事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说一声。”没等她大姑回应，唐彩虹就转身走了。
出来杏园，唐彩虹放慢了脚步。她没有回家，而是去附近的梯田里挖起野菜。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唐彩虹听到身后有人问道：“哎，怎么没去上工？”
听出夏广青的声音，唐彩虹没有回头。“今天是俺爹的生日。——你怎么也没去？”
“明天是俺娘的生日，我去赶了趟集。——真够巧的，呵？”
唐彩虹没理这个话茬儿，依旧背对着他问道：“你干啥来了？”
“找俺大爷。”
“找他干啥？”
“俺姑父来了。——你看见他没有？”
“呃……在杏园里……跟俺大姑说话呢。”
“你大姑？！”夏广青转到唐彩虹面前。
“嗯……等他们说完了，再去叫他吧？”
夏广青点点头。
“这事别跟旁人说。”
“我知道。”
“你到那边等着去吧。”
“去那边干啥，我就想在这里等！”夏广青说着蹲下身子与唐彩虹面对面。
唐彩虹朝他翻个白眼，起身走开。
“别跟着我！离我远一点！”发觉夏广青跟上来，唐彩虹说道。
“昨晚写了首诗，想请你看看。”
“不看，我看不懂！”
“叫诗好听点儿，其实是几句带押韵的大白话。跟杏花有关的。”
一听跟杏花有关，唐彩虹便停下脚步。夏广青立即把一张折叠的纸递到她手里。
“故乡的山道弯弯
面对着面我们站立两边
你是一株红杏我是一棵青柏
不知是谁作了这样的安排
……
风里雨里阳光里
十几春秋我们相伴
我看你是一株寻常的红杏
你看我是一棵寻常的青柏
……
忽然从这么一天
不知是谁作了这样的安排
我爱窥觑你粉色的容颜
你爱偷眼我秀挺的身姿
当我们一同低下头去
不是躲避春风的扫拂
只因目光在半空里相遇”
看完，唐彩虹低着头将纸塞给夏广青走开了。
“写得怎样？”夏广青跟上去问道。
“你高看我了，看走眼了，我不懂诗，你在对牛弹琴。”
“记性不错啊，我以前说的那些气话，你一字没漏！”
“《红楼梦》我看完了，今晚上还给你。”
“送给你了！”
“我不要。”
“我也不要了！小时候你老是拖着长鼻涕，长大了也不会变利整，你看过的书……”
“谁小时候拖着长鼻涕了，你别冤枉人！”
“反正你翻过的书，我就不想要了。——你不想要就转给别人吧。”
“要转，你自己转！晚上我把它放到那棵柿树底下，你来拿！”
“行，放那儿吧，谁捡到算谁的。”
“你……可不是我不还给你，是你不想要的！不欠你一点儿人情！”
“你从柿树下捡的，欠谁人情啊。”
唐彩虹不满意这个说法，乜斜夏广青一眼，在她回转目光时正好瞥见夏明忠出了杏园。
“你大爷走了。”
“那我装不知道的从这边绕过去。”
唐彩虹把所挖的野菜放在路边，返回去找她的大姑唐素梅。
唐素梅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大姑，你还恨他吗？”唐彩虹犹豫再三问道。
唐素梅摇摇头，“见了这一面，心里就没有缺憾了。”
“俺奶奶还是恨的要命。”
“当娘的就这样，要是自己受的委屈可能早不拿着当回事了，孩子受的委屈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